的日子。
这些年来,困扰着我的是所谓“生活”。它使我有所失,却也使我有所
得。许多人世间可悲可喜可笑可歌的事情,更亲切地看到了,有时自己还在
里面串演了一角。“徘徊斗室,俯仰天地”之余,不免有些感慨,那结果就
委屈了若干纸张和笔墨;而这也就是我的一些“作品”的由来。但表现在拙
劣的文字中间的,万一竟有些什么,也不过是一颗质朴的心。海的浩瀚由于
它怀抱的深,溪的晶莹由于它源流的长;而我呢,设个譬,那正如乡间垄边
的小沟,因为底子浅,春风也吹不起一片涟漪。
为了纪念那一段逝去的年光,我今年决心把几年来所写的东西辑集起
来,其中挑出算是小说的7 篇,便成了这一本。它们芜杂、粗陋,形式不一,
作风各异,正是一种低等学艺者的习作的本色。这在编选之际,尤其是在看
校样的时候,使我有了近乎苦痛的心情。但结果还是硬着心肠打发它们出门
了。并非真的是什么“敝帚自珍”,为的是我还不能忘情过去。——我前面
提到的那一位童年的朋友,如今正躲在乡下养着肺病,我愿望以这本小书博
得他病中的一笑。——至于这小书的能够出版,那是一种幸运,这里我得虔
诚地感谢编辑“大时代丛书”的三位先生①。
叫做《掠影集》,是表明这无非是一些浅薄凡庸,浮光掠影之作。
1939 年5 月于望江楼
① 编者是郑振铎、王任叔、孔另境。
《遥夜集》前记
这个集子里选辑的是我的杂文和散文,除了最后几篇,都是解放前的作
品。
这些文章写作的经过将近二十年。这正好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时代,我们
国家受过残酷的考验,人民长期度着今天完全不能想象的生活。仅仅拿上海
来说,经过英法等殖民主义者的统治,日本侵略者的统治,美帝国主义和蒋
介石匪帮的统治,殉难者的血迹,差不多染遍了这个城市。现在这种年月已
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我们是不会忘记的,因为在伟大的中国人民的新生过程
中,这正是鲜明的苦难的标记,斗争的标记。
我长期生活在上海,收在这个集子里的大部分作品,就是在这样的时代
和这样的环境里写下来的。
如果说,我的这些作品多少反映了人民的苦难和斗争,那就应该感谢
党,因为它烛照一切的光和热,使我从混乱中看到了出路,得到了勇气。如
果说,我的作品的贫弱无力,并不能表达人民激越的心声,那主要是因为我
虽然分担着时代的苦难,却一直站在斗争边缘的原故。——对作家的创作生
命来说,这正是致命伤。
创作是一种既愉快而又艰苦的事业。在过去的时代,作家要走上正确的
道路,经常是一种漫长、曲折、痛苦的摸索过程。作家不仅要和一切压迫人
民的势力作战,还要和自己的立场、自己的偏狭而执拗的思想感情作战。现
在应当十分珍重的事实是:历史揭开了全新的一页,生活已经为作家提供了
史无前例的、一切优越的条件。昨日的教训,在今天应该有双倍的意义。
请允许我以祝福的心情把这本小书献给读者,同时我希望自己:能够从
这里得到鞭策,更好地工作和学习。
1956 年3 月1 日
《香雪海》序一
来到洞庭西山,转瞬三个月多了。初来时霜橘正丹,现在早开的寒梅已
经着花。小年夜那天,一位好心的赤脚医生给我打完了针,说:“老先生,
你太辛苦了,该休息两天了!”农民终年栉风沐雨,胼手胝足,是根本没有
休沐日的,我这点轻松的案头劳作,算得了什么!春节那一天,到村子里走
走,泥泞的小街上喜气洋洋,农民穿红着绿,焕然一新,远处还有零星的爆
竹声在空中发出钝响。想到今年是建国三十周年,又是我党工作重点向现代
化建设转移的历史时刻,决心在春节期间,把二十年来所写各种形式的短文
梳栉排比,编成一集,并给它一个表示迎春的书名,叫做《香雪海》。不久
以前,我给电影剧本《秋瑾传》写了代序《从〈秋瑾传〉说到〈赛金花〉》,
算是给多年蒙冤受屈的《赛金花》说几句平直的话,清样也已经校完,可望
不久能和读者相见。春节前夜,又编定了关于电影论文的结集《电影文学丛
谈》。“文化大革命”前,我原来编过一本电影剧作选,并已交给出版社,
运动中不翼而飞,现在想抽空重新编起来。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变动,那么
我今年就有四本小书向祖国三十大庆献礼了。这些作品,大都是从箱笥中荟
集的,寒伧自属难免。但毕竟是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的,也算是一种劳
动成果,和江青“呕心沥血”的剽窃泾渭异途。林彪、“四人帮”曾把我所
写的舞台剧和电影剧本都钦定为“大毒草”,所有的书就都是“黑文集”,
痛快淋漓的扫荡,真到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地步。现在我决定把
这四本小书逐一打发出门,让它们去经风雨,见世面,香花毒草,青红皂白,
由广大读者去评定吧。
收在这里的文字,第一篇《时间》,系应《人民日报》征文而作的“十
年颂歌”,写于1959 年秋;末一篇《团圆》,是为了表达我对台湾回归大
陆,实现祖国统一的热望,写于今年除夕前三天①。这一首一尾,前后整整
经历了20 年。我把1959——1962 这三年间所写的,和1977——1979 这一
年多所写的,分为上下两辑。横贯在这两者间的大段罅隙,就是天旋地转的
“文化大革命”。这一次政治大地震,如果把预震和余震都算上,时间决不
止十年。这些宝贵的年月,像我这一类人,都被迫用于卜昼卜夜地写所谓“交
代”与“检查”,此外就一字无成。
“四人帮”大言不惭,宣称什么从《国际歌》到“革命样板戏”之间,
是无产阶级文化的一页空白,证明这些人的无耻与反动,同样的无与伦比。
但林彪、“四人帮”用文化革命的名义摧残革命文化,制造了可怕的文化真
空,却是确定不移的事,我这小小的文集就是一个老大的证据。我很惭愧自
己的浅陋和迟钝,三十年的笔耕墨耘,收获寥寥。但我现在粗略地算了算,
像这里所收的同类文字,第一个十年,写了大约10 万字左右;第二个十年,
① 后又增补了两篇。
不过5 万字;自粉碎“四人帮”以来,我在一年半的时间里,却已写了12
万字。这对多产的作家们来说当然微不足道,但就我个人的写作速度而言,
几乎要算是超纪录的了。这个差堪告慰的事实使我感到高兴:我总算把失去
的时间夺回来了!
我是在农村里长大的,农村和我有血缘关系。在林彪、“四人帮”朱紫
当朝的年代,我曾在农村里度过歌哭俱非的三年。幸而这种年月已经如逝水
东流,永不回来了。我现在愉快地生活在农民中间,农民的淳朴和勤劳深深
地教育、感染、鼓舞着我。村子里的孩子们亲切地叫我“公公”,我自己却
常常沉醉在童年的旧梦中。居停主人夫妇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使我能够在
这安静幽美的环境里,最大限度地利用我有限的余年。这一切都使我感到温
暖,并从而汲取力量。在我来西山的途中,船经太湖,一位年轻的轮机工和
我闲谈,听说我还计划写长篇小说,用惊叹号式的短句重复了三遍:“你来
不及了!”我很欣赏他的亢爽和直言不讳,我将把它当作暮鼓晨钟,督促自
己加紧工作。不过我本人却比他乐观得多。过了春节,我虽然已经七十晋一,
却还想争取再活二十年,亲眼看到四个现代化的实现。
年初三下了一场雪,我按照日常散步的习惯,打着伞到村里走了一圈。
村里漫山遍野的梅林,满树含苞,不久梅花盛开,那将是一片真正的香雪海。
而这又正是万象回春的先兆。山上还有大片的桃林,屋前屋后、场沿路畔,
又随处栽着泡桐。不少农民告诉我说:“到春三月边,山上才好看呢!”我
抱着满怀欣悦,等待春天的降临。
1979 年1 月30 日,于洞庭西山
我的人生旅行 ——《柯灵电影剧本选集》序言
古往今来,对人生有各种各样的比喻,最常见的是比作旅程。苏轼的一
生不少磨折,不是高车骏马式的旅行,他却把严峻的人生比作飞鸿在雪泥地
里偶然留下的爪痕;鸿飞冥冥,爪痕也就消失。这自然未免过于潇洒了,他
自己的诗文就一直留到现在,连同这个比喻。——以后大概还会流传下去
的。
我经历过不少惊涛骇浪的时代,我的人生旅程本身,却是一次平凡的跋
涉。但不知怎么,竟和文学、电影结了不解缘。我在1931 年冬踏进电影界,
完全是一件偶然的事,可是对我以后的生活道路却有很大的关系。那时我还
是个乡下少年,来自浙江绍兴。——我在这里“自报家门”,公开自己的籍
贯,不是意在和鲁迅先生攀同乡,表示与有荣焉,而在于说明这样一个事实:
绍兴虽然出了鲁迅,而力主通缉“堕落文人鲁迅”的,也就是浙江省国民党
的一位党官。——当时的浙江省,正是蒋家一统的黑暗王国,我就是这王国
中的“蚩蚩之氓”。我生平有一件铭记不忘的事,是我开始接触新文艺时,
有幸读了鲁迅先生的作品,由此看到了一颗崇高的、战斗的心灵,开始懂得
对人世的爱和憎。后来到上海,进了电影界,正是左翼文化运动勃兴的时候,
不久又近在身边,碰上了党的“电影小组”成立,这就使我在云横雾塞中逐
渐看到了对岸的青山。我的人生探险是很辛苦的,磕磕碰碰的事很不少,幸
而没有误入歧途,靠的就是这“旅行指南”。现在我的旅程不知不觉到了“夕
阳无限好”的境界,让我借此机会,对党,对我所有识与不识的人生向导,
献上我掬自肺腑的谢忱吧。
我从1938 年起,陆续写过十几个电影剧本,这里选出六个,作为我对
电影艺术暗中摸索的一些痕迹,也算是人生旅途中的一串脚印吧。把它们凑
在一起,读者也许可以看到若干从清代末叶开始的不同时代、不同社会、不
同际遇、形形色色的人生剪影。从《秋瑾传》到《春满人间》,看到我们祖
国起了些什么变化。它们所表达的内容、思想、感情,乃至表现形式,都由
这些作品和读者直接对话去,我不想从旁插嘴。只是对其中的两个剧本,我
想说一些题外的话。
《不夜城》影片拍成后,曾被打成“大毒草”,1958 年、1965 年曾受
过两次批判,到了“文化大革命”,不但第三次大批特批,我还被押到全市
游斗。而且拍成影片,命名为《彻底批判反动影片〈不夜城〉》。(无独有
偶,另外还有一部《彻底批判反动影片〈武训传〉》。)这大概是很好看的
吧,但我作为这部片子的主角,却没有欣赏的幸运,因为我在那时是被剥夺
一切正常权利的,何况还关在监狱里。这座牢房是历史遗产,从前法租界的
殖民统治机器,革命胜利后由中国人民接收过来,到林彪、“四人帮”手里,
就移用作镇压革命干部和革命群众的专政工具。列宁说电影是“一切艺术中
最重要的”,林彪、“四人帮”却用以攻打手无寸铁的电影艺术工作者,“以
子之矛,攻子之盾”,这才是真正空前绝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