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在座的人们神采飞扬。除了伯基和乔舒亚、马瑟森以外,每个人都穿着晚礼服。娇小的伯爵夫人,身着橙黄、金黄、黑三色条绒的针织礼服;古迪兰穿的是鲜绿别致的网织礼服,欧秀拉穿身黄礼服,佩着银灰色纱巾;布雷德利小姐穿的是灰白、紫红、乌黑的套色礼服;而马兹小姐则是一身浅蓝打扮。看到蜡烛映得四周五彩缤纷,赫曼尼忽然兴奋地颤抖起来。她注意到人们在没完没了地谈笑着:乔舒亚最热烈了;女人们格格笑着、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看着这些耀眼的色彩、白色的桌子和桌上桌下的光影,她似乎高兴得神魂颠倒,但心中隐隐有些厌恶。她几乎没有参与谈话,却一字不差地听着。这些谈话属于她。
他们好像一家人一样,很随便,也不注意礼节就进了客厅。马兹小姐给大家递上咖啡。大家有的抽起纸烟,有的吸陶制的长烟斗,吸烟斗的再给一包烟丝。
“抽烟吗?纸烟还是烟斗?”德国小姐悦耳的声音传来。大家坐了一圈。乔舒亚爵士一副十八世纪的打扮。杰拉德则是温厚漂亮的英国小伙子样儿。亚历山大很帅,他是个民主派,头脑清晰。赫曼尼形象很怪,像个身材很好的公主。女士们衣着五彩缤纷,在灯光柔和、舒服的客厅中围着大理石壁炉坐成半月型,吸着白色的长烟管。
谈话大都是关于政治和社会问题,很有趣,充满奇特的无政府主义味道。房间里似乎正聚集着一股有着摧毁性的巨大力量,一切似乎都被投进了熔炉中。在欧秀拉看来,他们都是巫师,令这炉子沸腾着。大伙谈得兴高采烈,很为满足。但这种谈话对一个新来者来说,它是一股残酷的精神压力。这种伤神、耗人的巨大的心理压力来自乔舒亚、赫曼尼和伯基,压抑着所有其他的人。
但赫曼尼渐渐感到厌倦了,一种恐惧的恶心渐渐地漫上心头。谈话出现了冷场,好像是她下意识的意愿将之止住了一样。
“萨尔舍,你不弹支曲子吗?”赫曼尼说。她彻底打断了大家的谈话,“有没有人要跳舞?古迪兰,你来跳一个,好吗?别推辞。佩斯特拉,你也来吧?还有你,欧秀拉。”
赫曼尼站起来,慢慢取下挂在壁炉上绣有金丝的布带,拿在手上。过了一会儿,又突然突然松开了,把它放下来。她好像一个失去意识的女祭司,表情恍惚。
一个仆人走来,一会儿又抱来一大堆缎带、披肩和围巾,它们差不多都产于东方,赫曼尼喜欢积攒华丽的衣服,这些装饰品也是随着衣服逐渐收攒的。
“你们三位女士一起跳吧!”她说。
“跳什么舞呢?”亚历山大赶忙起身问。
“就跳《城堡的少女》吧!”伯爵夫人马上说。
“没意思。”欧秀拉说。
“《麦克白》里的三个女巫的那段舞吧,”马兹小姐提出了一个很中肯的建议。最后大家决定跳一场小芭蕾舞。由欧秀拉演内奥米、古迪兰演鲁思、伯爵夫人演奥普。大家还提议按照俄国舞蹈家巴芙洛娃①和尼金斯基②的风格跳。
①巴芙洛娃(1885—1931),苏联当时最出色的女舞蹈家。
②尼金斯基(1890—1950),苏联著名舞蹈家。
伯爵夫人第一个做好了准备。亚历山大到了钢琴前,中间留出了一块空间。奥普身着漂亮的东方服装,缓缓地跳起了哀悼亡夫的舞蹈。然后鲁思出场,两个人潜然泪下,然后是内奥米出来安慰她们,这是个哑剧,三个女人用手势和动作来表达感情。这场小戏演了十五分钟。
欧秀拉演内奥米很成功。内奥米所有的男人都死了,只剩下她孤单一人,但她没有屈服,保持自主,不寻求任何帮助。有同性恋倾向的鲁思爱上了她。奥普是一位活泼、有激情、心细谨慎的寡妇,她想重新回到以前的生活,再过一遍。女士们演得很像,而且让人生畏。古迪兰满怀激情地依恋着欧秀拉,一边却又露出莫名其妙、恶作剧式的笑。欧秀拉则默默地承受着,对己对人都无能为力,只能不顾一切而坚强地与自己的悲哀作斗争。
赫曼尼喜欢看人表演,她能看出伯爵夫人迅速猛烈的激情像鼬一样,能看出古迪兰对她姐姐扮演的女人强烈而奸诈的依恋,以及欧秀拉在危险中孤独无援,似乎她承受着无法摆脱的重压。
“太美了!”大家一同喊道。但这使赫曼尼苦恼,有些事情是她所无法了解的。她叫着让人们多跳几个舞。在她的要求下,伯爵夫人和伯基带着调侃的笑容跳了马尔伯鲁克舞。
表演舞蹈时,古迪兰对于内奥米那种不顾一切的依赖让杰拉德很激动。那女人潜藏着的那种不顾一切、玩世不恭的态度打动了他的心。他忘不了古迪兰那激昂的、心甘情愿的缠绵和不顾一切又玩世不恭的行为,这让他热血沸腾。伯基则像一个寄生蟹一样从洞穴里窥探,看到了欧秀拉受挫和孤立的境态。她感情强烈、有着危险的力量,好像一个奇怪的没有意识的具有强大生命力的雌性花蕊。不知不觉中,他被她吸引住了。她就是他的将来。
亚历山大弹了几首匈牙利舞曲,音乐十分美妙,大家受了感染,随着琴声跳起舞来。杰拉德兴高采烈地跳着,向古迪兰那边挪过去,他的脚虽然在跳着华尔兹和三步,但他觉得他已冲破了一切束缚,任凭他的四肢和全身在激烈翻动。他并不知道那种让人发笑的抽筋舞应该怎样跳,但他知道怎么起步的。伯基一旦摆脱了其他人的压力,也快活地疾步而舞。这时他才感到了真正的快乐,而赫曼尼对他这种不管别人的自己快乐是多么恨之入骨啊。
“现在我看出来了”伯爵夫人注视着自个儿享受着跳舞自我陶醉的伯基,兴奋地叫着,“伯基先生是个变化多端的人。”
赫曼尼缓缓地看了看他,不禁浑身一怔。她知道只有外国人才能看出这一点,并如实说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看,”伯爵夫人用意大利语说:“他不是个人,是一条变色龙。”
“他不是人,很奸诈,和我们不同。”赫曼尼的脑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她很不安,她完全屈服于他。因为他和她不一样,他有力量逃避生存,他经常变化,不是个真正的男人。她在绝望中恨透了他,这绝望感令她破碎、屈服。她完全崩溃了。她像具死尸一样在完全崩溃,除了能感觉到自己的灵与肉正被解体以外,她对什么事情都没有知觉了。
屋子里住满了人。杰拉德被安排在较小的一个房间里,实际上是伯基的房间隔壁的化妆室。楼梯上灯光昏暗,女人们各自取一支蜡烛向楼梯上走。赫曼尼叫住了欧秀拉,带她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谈天。这个卧室宽畅却陌生,欧秀拉感到很拘谨,好像赫曼尼要向她进攻似的。她们先是翻看了那些美而有肉感的印度丝绸衬衣,色彩和式样上都很陈旧。赫曼尼靠近她,前胸起伏着,这让欧秀拉惊恐地不知道该干什么。欧秀拉拣起一件给十四岁小公主做的丝衬衣,红蓝两色配在一起很鲜艳,声音木讷地说:“真漂亮!竟然能把这两种鲜艳的颜色搭配在一起。”
火车上布雷多利(4)
这时赫曼尼的仆人悄悄走了进来。欧秀拉趁机逃走了。她内心十分恐慌,一时冲动让她已没有了自制力。
伯基进屋后就直接上床了,他心情十分好,身体有点疲倦,跳完舞他感到很高兴。杰拉德想跟他聊天。杰拉德身穿晚礼服坐在他床上,伯基早已躺下,可杰拉德坚持说要聊聊天。
“布朗文家两位小姐是什么人?”杰拉德间。
“她们住在贝尔多弗。”
“在贝尔多弗。那她们是做什么的?”
“学校的老师。”
一阵沉默。
“老师!”杰拉德终于喊了出来,“我觉得我以前见过她们呢。”
“你失望了?”
“失望?不——不过赫曼尼怎么会请她们来这儿呢?”
“她在伦敦认识古迪兰——那个黑头发的年轻姑娘——她是个美术家,搞雕塑和造型艺术。”
“那她不是老师——另一个才是吧?”
“都是。古迪兰是美术老师,欧秀拉是普通老师。”
“那她们父亲是干什么的?”
“学校的手工艺老师。”
“是这样!”
“她们虽然不是贵族,不过等级障碍很快就会消除的嘛。”
伯基这句带着嘲弄口气的话让杰拉德感到不安。
“她们的父亲是学校的手工艺老师?这关我什么事!”
伯基笑了。杰拉德看着他的脸,头枕在枕头上,尖苛、洒脱地笑着。他更不想就此罢休。
“我想你不会经常见到古迪兰了。她是一只不安分的小鸟,一两周之内她就要走了。”伯基说。
“她去哪儿?”
“伦敦、巴黎、罗马——天知道。我一直猜测她会远远跑到大马士革或旧金山去。她本该是一只极乐鸟,谁知道她到贝尔多弗干什么?事情总是和人们期望的不一样,象个梦一样。”
杰拉德思索了一阵子。
“你怎么这么了解她?”他问。
“我在伦敦认识了她。”他答道,“她认识米纳特、利比德涅哥夫那些人——不过她与他们没有私人往来,她并不是那种人——她更传统些。我认识她应该有两年了。”
“她除了教书还做别的收入吗?”杰拉德问。
“有点儿,但不经常。她可以出售她的造型艺术品。她小有名气吧。”
“她的作品多少钱一个?”
“有一基尼的,或者十几基尼的。”
“那些东西做得怎么样?都是些什么?”
“我觉得有时候她的作品很精致。赫曼尼房间里的那两只鹊瓴就是她的作品——你见过——是木雕的,而且上了漆。”
“我还觉得那是件粗俗的木雕呢。”
“不,可不是。那都是些动物和小鸟儿,有时刻些奇奇怪怪的小人物,身着日常衣服,刻好后的样子很奇妙,它们包含一种无意识的、不经意的乐趣,很微妙。”
“她将来会成为著名的美术家吗?”杰拉德若有所思地说。
“可能,不过我觉得她不会。因为一旦有什么东西吸引她,她就会放弃艺术,她内心里的矛盾是她从事美术的障碍——她不会太认真的,她觉得她可能会献身于美术,其实不然——她一直提醒自己不能陷入太深。这一点我就不能容忍她这类人。哦,对了,顺便问问你,我离开你们后,米纳特怎么样,我再没听到她的任何消息。”
“哦,很麻烦。哈利戴变得极令人讨厌,我和他大吵了一架,差点儿没扑过去揍他。”
火车上布雷多利(5)
伯基沉默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