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应知州文晟。他脸色铁青,心急如焚。
嘉应州位于闽粤赣三省交界之地,是个战略要地。三天前,太平军就派人给知州文晟送来了一封信。信中说是“借道”,要他们打开城门,供应粮草,则一切无事,否则,将血洗州城!而文晟认为,所谓借路只是幌子而已,太平军一进城,州城还不要遭殃?他喝令信使回去告知石郭宗:只要我文晟在,城门决不会开,请他们绕道而行!并要儿子星瑞即刻设法出城,向总督黄寿臣请兵。
信使将知府文晟的话带回,石郭宗听后大怒,一声令下,数万太平军开始架梯攻城。
文晟原本以为完全可与太平军抗衡一阵,只等援兵一到,局面就会好转。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突然发生的变故让他措手不及:守城将军潘法元贪生怕死,为保全一己实力,诡言“御贼”,带领六百兵勇出城后,不知去向。如此一来,州城内就只剩下老弱兵丁了。
文晟只有重整旗鼓,率众固守,用石头,用滚烫的开水阻止着太平军的进攻。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他们奋力抵抗。但文晟已隐隐感到,因为势薄力单,州城陷落只是早晚的事了。
到了初五,围城愈来愈紧,形势已十分危急。文晟带着兵民,已是拼着最后的力气在坚持了。
“爷爷——”突然传来一个孩儿的叫声。
文晟闻声一愣,叫他的是他最疼爱的孙子、星瑞的三子芸阁,这时刚刚四岁。
“孙儿!”已急红了眼的文晟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战事如此危急,可儿媳彭氏带着孙儿还在城内,心想如果州城陷落,太平军必定屠城,自己殉难无所谓,怎能让孙儿跟着受难!
何况,在文晟的眼里,这个孙儿非同一般啊。
记得几年前的一个初冬,怀孕已经九个月的儿媳彭氏做了一个奇梦,梦见她来到一座不知名的山上,这山云雾缭绕,奇丽无比,如同传说中的蓬莱。弯曲的山路上长满奇花异草。云雾迷蒙中,有仙人飘然而至,手捧一白色耀眼的宝物,原来是个玉麒麟。仙人只是嫣然一笑,轻轻拉过她的手,将玉麒麟放到她的手上……
梦见麒麟,可是吉象!彭氏临产前梦见仙人赐玉麒麟,预示着将出世的孙儿可能不凡。何况,孩子出生第二天,皇长子载淳降世。同年,那拉氏封懿妃,这就是后来的慈禧太后……这些宫中大事的同时发生,更让全家人喜不自禁,他们隐隐感觉到,这孩儿将来可成大器,并与京城有缘。
孙子出生后,文晟为他取了个乳名,叫麒生,以应儿媳彭氏梦中所见。
万万不能让孙儿为他殉死!……一想到此,文晟更觉全身燥热,他命人将儿媳叫到跟前,大声说道:“州城将陷,你快快带着孙儿离开嘉应州吧!”
彭氏牵着芸阁,看着两眼布满血丝的家父,迟迟不肯离去:
“我不走,我要与你一起护城!”
文晟大声喝斥:“死到临头,你虽不怕死,还得顾及儿孙,难道要让他同殉么!”
说罢,怜爱抚摩膝下幼小的芸阁,叹然道:“这孙儿将来有用啊!”
《晚清悲风》第一部分第一章 剑气(2)
“快走吧!”文晟又一次吼道。
见家父发怒,彭氏只好含泪携着三儿,趁着夜色匆忙逃离嘉应州城。
接下来的境况充满惨烈:石郭宗率领太平军猛烈攻城数日,文晟顽强抵抗,只等救兵。不料,这时太平军已暗中将地道挖至西城城墙脚下,堆满土制炸药,随着一声巨响,城墙被炸出一个三十多丈的大缺口,太平军如潮涌般攻进城来,一场恶战降临到文晟的身上。
四天四夜血肉之战,文晟所领兵民最终寡不敌众,州城陷落。直到二十日,星瑞才带着援兵赶至城下,一翻苦战,才重新收复州城。可当他攻入城内时,父亲早已经倒在城北河边的血泊之中了……
二
一匹青鬃烈马在郊外狂奔,马蹄将泥土溅得老高,马蹄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掠过树林子,掠过庄稼,风在他的耳边忽忽作响。他不知要到那里去,也不知要去做什么,只是让马拼命地跑,放纵地跑。任风飘起他脑后的辫子,扬起他的衣衫。
这是同治九年的秋天。
骑马狂奔的人就是知府文晟的孙儿芸阁,大名文廷式。此时,他已是十五岁的英俊少年,离他祖父殉难已经过去十一年了。
“三儿!”一阵马蹄声从背后追来。
“三儿!”叫声急切而苍劲。
他勒紧缰绳,随着一声嘶鸣,翻身落马:“爹……你……”
“三儿,你发什么癫!你还嫌家里不乱么!”父亲星瑞也已经下马站在他的面前。脸色发青,表情严肃得有些怕人。
文廷式突然大哭出声:“娘啊,娘……”
这时的文廷式是为母亲而哭,他刚刚安葬了离世的母亲,一身孝服,衬着一副刚毅的脸、一双充满忧伤的眼睛。两行泪水在脸上闪灼,十五岁的少年,已经具备了一副成人的身子骨,男人的泪水让人心动,能让不爱流泪的人也哭出声来。
母亲是因操劳过度离开人世的,她为父亲而过早耗尽自己的生命!文廷式在心里说。在他的心目中,母亲就是至高无上的圣母。
许多人不知道他母亲名字,只是叫彭氏,但所有说起她的人都会肃然起敬。她代夫领兵、以死护城的故事,在当地流传了很多年。人们讲起她,就像在叙说一段传奇。
……母亲比父亲大两岁。八年前,父亲到罗定州任知州,母亲就遇了大事。罗定州这个地方虽然不大,却是个战略枢纽要地,咸丰九年前,就多次遭遇到太平军的围困。那年初冬,罗定州的人们还没有从睡梦中醒过来,就听见城外一片鼓角喧哗之声。母亲一惊,从锦衾中跃起,正要穿鞋披衣,就有守兵来报:太平军陈金刚部,率兵数万,已经将罗定州城围了个密密匝匝,如同铁环固桶一般。这从天而降的战事,让三十多岁的母亲急出一身冷汗。她急的是做知州的丈夫正好不在城里,几天前,他一人策马到广州讨军饷去了。
太平军如潮涌来,城外喊声一片,已成摧城之势。而此时,城中群龙无首,谁来部署兵力,进行抵抗。正当人们手足无措,一片仓皇之时,只听得大院里穿云破雾般一声大喊,如同惊雷炸响:“都别乱,听我的!”
母亲的声音此刻格外铿锵有力,所有州府的官吏们都从惊恐中警醒过来,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她的周围。
“现敌已大至,我们全家人都将以死护城,诸君如有怕死的,我已经在城东准备好了船只,你们可以马上逃走,如有不怕死的,就留下与我守城!”母亲的话,冷静而富有力量。
女人的胆气鼓动了所有的人,没有谁提出离开。
母亲令人在城内到处张灯、扬旗,并竭力呼喊,全城于是灯火辉煌,旗帜高扬,人声鼎沸,以虚张声势。又令人在大堂门前悬挂爆竹:“如敌破城则点燃,我闻警就自裁!”
也不知母亲是什么时候学会了部署兵力,也许是从祖父、从父亲的经历中,不自觉地领悟到了什么;也许是她的天赋,她指挥若定的样子,让所有守城将领突然找到了主心骨。
箭去枪来,昏天黑地,整整三天三夜,母亲不卧不睡,率军顽强抵抗。她喊破了嗓子,打红了眼,守军敬她,服她,以她为楷模。“一个女人都能如此舍身护城,何况男子!”城里的官兵都如此说。于是,太平军终不能越城一步。他们每夜见城中灯火旗帜,好似有三、四万人,不敢轻举妄动。最后,因后备粮弹不足,只好撤围。
《晚清悲风》第一部分第一章 剑气(3)
母亲终因她的果敢和智慧,赢得了这场战事。
文廷式是长大后从父亲的嘴里,从人们的谈论中,才慢慢知道这些事的。故事发生的时候,他才七岁,但永远记得那让人惊恐的鼓角之声,足以将人们的心撕碎。母亲在他的心中有很重的份量,可刚刚四十八岁的母亲竟是一病不起,她去得实在太早了……
此刻,他面对着父亲,就如同面对着一座塑像。父亲的脸上已经刻满了岁月的苍桑,他的深陷的两眼同样布满了悲伤。
父亲是道光二十四年甲辰举人,后捐了一个福建候补同知的小官。这时,正好松源这个地方有战事,正在任上的祖父请求朝廷让他在广东帮办军务。后来嘉应州一战,因为父亲复城有功,被朝廷升任为罗定州的知州,保升道员,署高廉分巡兵备道,袭骑都尉世职。不久,父亲娶了太和县广东候补知县彭巽的长女为妻,这就是比父亲还大两岁的母亲彭氏。
父亲儿女成群,文廷式排行第三。
对于父亲,文廷式是崇敬有加的。他是一位百姓们爱戴的官。除了会打仗,还有满腹文才。他写下的《啸剑房诗稿》,文廷式打自心里喜欢,诗中透露出一股英武豪侠之慨,读来令人回肠荡气。“十载风尘战角悲,短衣匹马若驱驰。”这是《七律》中的两句,写出了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壮烈情景,文廷式为父亲感到骄傲。“啸剑房”是父亲的斋名,这斋名本身就有一股气吞山河之势。啸剑,好一把呼啸之剑!他喜欢这个名字,但并不知道啸剑房之名的真正来由,只是测想:父亲喜武,剑乃武者所崇之物,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字。
看见父亲因丧妻之痛所流露出的悲情,看见他一脸的憔悴之容,文廷式纵有满肚子的话,一时也无从说起。
刚才的快马狂奔,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只觉得心里闷得慌,只是一种发泄。小时就桀傲不训、个性张扬的文廷式,想哭则哭,想笑则笑,从无顾忌,乃性情中人。母亲这一走,十五岁的他似乎长大了很多。每天都是读书,读书,只为应付科举,究竟有何意义?他觉得应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面对大地苍穹,心底突然涌出一个强烈愿望,这愿望让他感到热血沸腾。
“父亲,我要从武,学习作战之道!”文廷式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父亲,嘴里迸出一句这样的话。
父亲没有回答他,只是一脚踏上马蹬,轻身上马。
“三儿,跟我回家!”父亲的话厚重而掷地有声,有种不可忤逆的力量,他只好翻身上马。
父亲带他来到自己的书房。
父亲的书房,文廷式平时是最想进去,但又不太敢进去的。这是父亲一处蓄养精神的地方,也是父亲的一块净土。门额“啸剑斋”几个字,乃木雕行楷,是父亲亲手所书,笔力雄健;粗犷有劲,可看出其深厚的功力。
在书房红木椅子上坐下,父亲什么也不说,只是打开抽屉,取出一件长长的东西,红缎包裹,格外耀眼。父亲将它轻轻放在桌上,然后慢慢解开红缎,眼前出现的是一把带鞘的剑。
父亲双手捧剑,送到文廷式面前。文廷式接过剑来,轻轻拔出,只见眼前寒光一闪,剑面一行小楷依然清晰可见:“长剑呼啸 惊地动天”。
原来,“啸剑”之名就是因此而来!
“这是你祖父的遗留之物,此剑伴你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