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这一天么?
“你看这是什么?”文廷式突然想起刚才给龚夫人买的一件东西,于是拿出来递给龚夫人。
这是一只很精美的锦绣盒子。龚夫人打开一看,盒子里是一支银色的雕着凤头的簪子。
“好看么?”文廷式笑着问。
“好看。可你何必花这钱呢。”龚夫人看了看文廷式,嗔怪着。
文廷式走到她的身后,帮着把簪子插上。龚夫人却转过身来,将文廷式紧紧抱住。眼泪也就涑涑地流了下来,流到文廷式的衣服上。
“你又要去南方么?”龚夫人抬头问。
文廷式点了点头:“……我会很快回来的。”
龚夫人突然认真地问:“我能跟你一起回去么?”
文廷式认真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这天,文廷式喝了不少酒,龚夫人也喝了很多,两人说话说到很晚。
文廷式正想回自己屋里,天空中突然一道闪电,接着便响起一阵炸雷,把窗户的糊纸震得沙沙作响。龚夫人全身一抖,说声“我怕!”就把头埋进了文廷式的怀里……
不一会,雨便“稀里哗啦”落下来,窗外风声雨声,天摇地动,龚夫人紧紧抱着文廷式不肯松开。
“三哥,我怕,我不让你走。”她几乎是央求着。
这天晚上,文廷式没有回到自己屋里……
二
农历八月初七日,文廷式向翁同和辞行,离京南下。
他由天津港上岸,刚下榻旅馆,就听有人来报:时任北洋大臣的李鸿章要面见他!
对这个赫赫有名的朝廷重臣主动来访,文廷式感到有些意外。
李鸿章是合肥人,出身于世代耕读之家,从无名的儒生,跟随曾国藩投身戎马,一路腾达,官至湖广总督、北洋大臣。这首先当然是借助于曾国藩对他的提携,再是他镇压太平天国起义竭尽全力,立下大功。李鸿章一生所遵循的乃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中国传统,这本是一条平稳的为官之路,然而,在内忧外患的时代,这条传统路子却遭到了外来文化的无情挑战。
李鸿章是朝廷中较早看清世界大势的少数几人之一,他知道西方的强大对中国将要造成的威胁,也主张中国要自强,但主张“忍小忿而图远略”。他所能做到的就是以妥协来避免与外国的冲突,争取和平环境。他甚至认为,外来入侵,就如同历史上的契丹、女真、蒙古等边陲民族对中原的王朝的骚扰,最终不可能从根本上威胁到中华民族的生存环境。只是到了后来,英法联军打得京城都不保的时候,这才慌了手脚。
《晚清悲风》第四部分第九章 禅意(3)
所以,文廷式对李鸿章的印象并不很好。虽然李鸿章力主洋务,学习西洋长技,兴办铁路、电报、军工、轮船和开发煤矿,文廷式深表敬佩;但对李鸿章在洋人面前表现的那副软骨,却实在难以忍受。什么“对外妥协,对内自强”,简直就是自相矛盾!再加上在张树声幕府的这段日子,文廷式耳闻目睹的那场悲剧,张总督奋力率军抗敌,倒落得个忧郁而死,还搭上了一个吴长庆!李鸿章从中做了什么“文章”,不用说,文廷式能推断个一清二楚。正因为如此,好友于式枚在李鸿章幕府做事,他想想心里都不舒服。
按礼节,文廷式本应先拜访这位驻扎天津的朝廷命官,想不到李鸿章倒是不请自来。仅从这一点便可看出李鸿章的精明。
每次科举大考之后,名登鼎甲的人,都是官僚们拉拢争夺的对象。他们力求少一个对手,多一个朋党,李鸿章对他这样的礼遇,正是出于此种目的。
其时,李鸿章勋业正隆,但桑榆境迫,深感手下无人。早先寄望于张佩纶,不幸马江一役,多年苦心,尽付东流。自从文廷式榜眼及第,名动公卿,他觉得是个可称雄一时的人才,且内有珍妃的援引,外有“翁师傅”的赏识,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会出人头地,于是也想刻意笼络,以免他成为翁同和的门下干将。所以,当他听说文廷式请假回籍路过天津,于是将其奉之为北洋上宾,希望收为帮手,将来看情形,再传以衣钵。
两列护兵齐扎扎排在门外,一顶绿呢大轿前呼后拥而来,好不威风。当文廷式迎进这位长躯疏髯的老人的时候,他被李鸿章一脸的谦和之气打动了。一个年纪已是六十七岁的老人,叱咤风云的朝廷重臣,能下驾亲自登门看他,此番诚意也实属难得。
见到文廷式,李鸿章满脸笑容,一种相见恨晚的热情溢于两眼之中:
“榜眼公南归,途经天津,也不打个招呼,如让我李鸿章失了礼,那可真要自打板子了。”
文廷式急忙说:“李中堂这样说,可就叫后生领受不起了,我只不过是路过天津,那敢惊动你赫赫当朝宰相之尊。”
李鸿章说:“哪里哪里,人道后生可畏,文榜眼乃江南才子,堪称国之栋梁,又是皇上所推崇的人,我怎敢怠慢?”
当晚,李鸿章大宴文廷式。礼遇既隆,资赠更厚。
席间闲聊,李鸿章说:“我李某这一生,也酷爱经史,记得朱熹有一句话说,‘博大精深的经典之书不可不读,’我也是这样认为,但现在只是以章句取士,这就要误国。榜眼公精通经史,不知我说的对也不对?”
文廷式说:“我也认为读书之法,以专而博。但读经典也是想从中找到经邦济世之路。不读古书,不足知后世之变,专信古书,也不足知后世之变。三微而成一著,只有智者才能把握住其中的精义。”
李鸿章说:“精辟,精辟!只信书,不如无书。如果我李鸿章只信古书,就不是现在的李鸿章。我提出要学洋人,读洋学,搞洋务,也不知挨了多少骂,有人竟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叛逆。”
文廷式听到这里,本也没有什么不同看法,只是自然而然就想起李鸿章在洋人面前的“奴性”来。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于是说:“学洋人的确是好事,只是现在洋务真才还真是太少,学洋是为了制洋,我文廷式怕就怕有的人学着学着,自己也成了洋人了。”
这话一说,李鸿章脸色就有点不好看,虽然文廷式这话里有些“刺头”,却又说得委婉,似说他,又不是说他,也就不好发火。他也知道文廷式也是个“拗相公”,任性不讲情面的,荣恩宴上他对八个阅卷大臣不行叩拜之礼的事,早就传到他的耳朵里了。于是,他只装着没听清楚,仍是大谈他的洋务。
离别之时,李鸿章对文廷式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文榜眼初涉朝廷,前程远大,我李鸿章是很看重你的,望能珍惜,千万不要一脚踏失了,就很难爬起来了。”
像是忠告,像是警示,文廷式听得出其中的意思。于是也对李鸿章说:“望相有大度,保我后生,文廷式将不胜感激之至……”
三
离开天津后,文廷式一路奔波,来到广州,拜谒他的先师兰甫先生墓。接着由广州启程,经清远,到韶州,旅乐昌,至郴州,过耒阳、衡阳抵湘潭,再到萍乡。时至光绪十七年六月。
初秋时节,暑气如火,田野里亚禾熟了,金色的稻谷在秋日下闪着喜人的光。这里民风纯朴,站在田埂上的乡亲们,穿着苎麻织成的衣服,憨笑着面对着他,用浓浓的土音跟他打着招呼。这里,人人都能掌耙杖犁,每一寸土地都和他们的生命连在一起。
他在郊外走着,看着一口口水塘倒映着天上的白云,鱼在水里抢吃着农人刚撒下的草,鸭子在水上悠然划动。就着池塘可以摘到白得可爱的藕,在屋前的瓜棚下就可以采到圆圆的金瓜。篱笆墙外,有黄狗在叫着,穿过篱笆,就是农家土筑的屋子。好客的农妇就会叫着:“来客了,快倒茶!”或者喊着:“细伢子,快把碓子搬开,让客坐!”留你吃饭是最自然不过的事,自制的谷酒米酒蕃薯酒,也能够让人醉而忘归。你千万不要小瞧农家的屋子小、窗口窄、墙又高,他们祖祖辈辈都是在这屋子里长大的啊。
《晚清悲风》第四部分第九章 禅意(4)
文廷式荣归故里,衣锦还乡,乡里乡亲都来祝贺,以家乡出了个“榜眼”而荣耀。文氏宗祠里更是张灯结彩,如同过节。有清以来,萍乡出了两个鼎甲,一为刘凤诰,探花及第;一为文廷式,榜眼及第。两鼎甲系一血脉而流传,真是难得。
第二天,文廷式去湘东祀奠了祖先。文氏家族系出汉文翁后,到了后唐同光三年,文家有人在江西做了官,才来到永新的固塘,成为文氏家族在江西派的始祖,直到明正德年间,由固塘迁居萍乡,这就是文廷式的十世祖,初居湘东下市里,后来才来到县城。
重游了祖地,文廷式对叔伯们说,他想去杨岐山走走。
离京后,文廷式一路之上只精读两本书,一是《朱子语类》,一是《宗镜录》,读得入迷,读得心驰神往,读得心静如水。他对佛教的兴趣由来已久,总觉得打开佛经就有清风拂面而来,顿觉身清气爽,格外舒畅。能把多年来为争科举之名而充塞于心的杂乱之气,一点点清理干净。
他想在山上住上一天两天,因为杨岐山上有座很有名的古寺——普通寺。
文廷式天未亮就出发,坐轿来到萍乡以北几十华里的杨岐山时已是午后。沿着蜿蜒山道往前走,峰峦拥抱之中,绿水青黛之间,极静,静得能听见山石的细语,丛丛方竹在风中摇摆,一棵由甄叔大师亲植的老柏树也在“飒飒”作响。杨岐山,山本不高,也不奇,各朝高僧却都钟毓此山,在这里布道传法,把个杨岐美名传播得沸沸扬扬。
杨岐山这个名字的来历,听说与战国时大名鼎鼎的哲学家杨朱有关。阮籍有诗云:“杨朱泣岐路,墨子悲染丝。”就道出了一段故事:说是杨朱来到这座原名叫翁陵的山上,竟迷了路,面对岐路泣泪如流,不知是哭人生之多舛还是哭前程之渺茫,反正这一哭,就哭出个杨岐山的美名来。
走到古寺一侧的两块龟驮唐碑前,文廷式一番敬意更是油然而生。其中一块为“禅师乘广公碑文”,是唐代大诗人刘禹锡所撰亲书,镌刻在雕有螭龙图案的青色的石碑上,文廷式低头细细看过去,佛教的昌明尊显,佛法的宏博精深和禅师的功劳实绩,均溢于言表。碑文文风浩荡奔放,文采横溢,可谓字字珠玑,真不愧为大诗人所作。
附古物以幽情,乃文人的雅兴,文廷式一边欣赏,一边赞叹:
“刘禹锡当时被贬为朗州司马,受甄叔大师所托,在千里之遥,为刚圆寂的乘广禅师写下这洋洋千言的碑文,留下乘广赫赫佛名,真乃光照千秋啊!”
走到寺院右侧一座已历千年风雨的乘广禅师塔前,文廷式又有一番感慨涌出。
这石塔建于唐贞元十四年,呈木构建筑风格,出檐深远,还刻有各种美丽的图案,真是精巧绝伦。文廷式立于塔前,如见杨岐佛教开山祖乘广禅师慈慈容颜,塔中似有劝诫之声营营传出,如春风拂面。
他不由得想起两句诗来:“天外鹤归松自老,崖间僧去塔空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