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阳镇,他看见街道两边贴满了打倒他父亲的大标语,这就是说全县都知道他父亲是反革命了。他赶紧从通向老龙沟的那条牛车路走了。眼前闪出当年赵天丰为一个窝窝头被人打的情景,感到自己也是个乞丐,政治乞丐。走在夏季的田野里,他才有了躲藏的安全感。他怕见到人。
走到老龙沟边上,他却步了,故园是如此难回!乡亲们会用怎样的眼光看他呢?他们会用后来看赵天丰的眼光看他。他揣摩一九六一年冬天赵天丰在沟里等他的心情,揣摩父亲当年躲在沟中的情景,越发畏难起来。
文广借着庄稼地的遮掩摸到自家房子后门。本地房子的后门是为热天通风而设。白天关后门,他猜想到家里人的恐慌。他敲敲门,没人应声。
“爷,我是文广……”
“文广没回来……”
爷爷显然是以为有人抓他来了,连他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他又对着门缝喊。承祥叔开了后门。
“文广,有人抓你吗?”爷爷的样子像战乱中逃难一样。
“爷爷,没人抓我。”文广说。他一眼就发现了爷爷的苍老。他脸上好像少了什么,他把胡子剃了。他看惯了爷爷有胡子的模样,胡子一剃,就觉怪模怪样的。爷爷剃胡子干什么?他是很宝贝自己的胡子的,上髭总是修剪得很齐,三绺须髯飘在胸前,吃饭时很当心,特别是喝稀饭时,恨不能把唇伸得壶嘴一样长。说话时总要先拈拈胡须。奶奶病在炕上,一见文广就哭。他们全盯着文广,分明是想知道丁承禄的情况,又不敢问。
“爷,俺爹没什么事,”文广说,“他叫家里放心,什么都不要怕……”
他们知道这是宽慰的话。
奶奶哭道:“大风刮断了树,可……刮不断小草……世上还是种地的庄稼人安、安稳呀。你们要、要争一口气,去当……当官……”
“奶奶,”文广尽力安慰老人家,“俺爸是被人误会了,大金牌是英雄自己砸去了一圈,你放心,这事能弄清楚的。”
“就没有人可以作证吗?”丁承祥问。
文广说:“这个时候谁敢作证?”
“这就只有赵英雄能作证了。”丁承祥灰心地说,他已改变了对赵天丰的称呼。他没说出来的意思是:既然砸那牌子是反党反军,英雄会承认吗?趁机落井下石也未可知呀!什么人没有嫉妒之心?
丁老爷子平生第一次蹲在地上而不是坐在炕沿上抽烟。老头心乱了,再也不是慢条斯理,胸有成竹的乡间贤达模样了。他万没想到那个牌子会到儿子手里,承禄哎,你锁那东西干什么?你不放心吗?
“承祥,”爷爷说,“咱们扎底儿想想,自从英雄回家以来,咱老丁家可有对不住他的事?”
文广知道,爷爷是寄希望于英雄的良心和义气。承祥叔的样子有些虚,说:“大伯,我敢说你没得罪过英雄,当初他们骑在咱脖子上拉屎,咱是心上插刀一个忍;英雄倒了霉,咱没有落井下石;英雄受人欺负,是你老为他撑的腰,英雄老爹眼看一口单丝气儿,是你老叫他喂猪,才救他一命……”
第二部分:一等功勋章才换十斤粮一句话丢江山(2)
这都是实话。丁老爷子底气渐生,说:“唉,人呐,真不知哪块云彩有雨,与人为善,不能得罪人是第一要紧的。”丁承祥脸色十分不自然,他想起一件把英雄得罪伤了的事。一九六一年冬天,丁承禄看了父亲的信后,真给马正道打过电话,叫他在救济粮里照顾照顾英雄,尽管他已是平头百姓,饿死他影响也是巨大的,情理难容。马正道真照顾了英雄,这也弥补了他对堂妹的歉意。但粮食到猿山生产队却被丁承祥扣下了,那么多贫下中农都无法照顾,他算哪根葱?其实这件事英雄不知道,人心一虚,便觉一切都对自己构成危险。他自然不敢把这事说出来,却没头没脑地说:“大伯,我从生产队库房里给英雄送一麻袋苞米好不好?”
文广知道大叔心中有鬼。爷爷却无心多想,说:“承祥呀,眼下粮食虽说仍不富足,可到底不是一九六○年后那三年,若在那时,别说一麻袋,就是半麻袋苞米……唉,说这没用。”文广发现承祥叔的脸一阵蜡黄。
“凭英雄的良心吧。”爷爷说。他终于说出最担心的一个人来:“俺最怕的人是英雄老爹……”
“大伯你是他的恩人呢!”丁承祥说。
爷爷说:“我知道这个人,前后两张脸,正面脸越是点头,背面脸仰得越高。他若知道大金牌在承禄那里,铁准认定是承禄要吞下大金牌才害他的儿子——老牛认草,神仙也说不通他……”
“丁老爷子,大哥,俺想起那句话啦!”
恰巧院里就传来赵老头的声音。这声音把屋里的人镇住了,他想到哪句话?替儿子讨回大金牌吗?赵老头一脸的激动、感慨,进门就拉住丁老爷子的手:
“大哥,老伙计,俺到底想起那句话啦!”
丁老爷子不明白他的意思,见他的样子不像来找茬的,知道他说的那句话一定给他说过,只好说老伙计呀想起就好。赵老头说:
“老伙计呀,你说怪不怪?俺早就忘了那句话,二十多年了,忽鲁巴儿想起来了!老伙计呀,你说俺怎不早想起来?‘孩子死了来奶了’……”
“赵大爷,”丁承祥说,其实他应叫赵大叔,“你说的是哪句话哟,好像管生管死似的。”
“嗨!”赵老头夸张地说,“这句话可了不得,一句丢江山,一句得江山!”接过丁承祥递来的“大寨花”香烟,猛吸一口,好像为这句了不得的话提劲。“俺才说到哪儿啦?哦,说到一句丢江山,一句得江山。这事说来话长,俺天丰十六岁那年登上老猿尾,俺领他去高粱寺找老和尚相相面,老和尚送俺两句话,俺一出庙门就忘了一句,只记得‘刀山火海不用怕’,另一句忘得死了一般!今儿俺喂猪,桶梁不知怎么掉了,正砸到脚趾,生疼哟!可怪可巧了,俺想起那句话是‘荣华富贵要当心’。老伙计哎,你说俺怎不早想起呢?这是命!”
丁老爷子心中十分纳罕,一句忘了二十多年的话怎么会冷丁想起来?他和承祥、文广交流一下眼色,凄凄惶惶。他没想到赵老头说完这话就走了,这使他更加不安起来。
“承祥,”他说,“这是险兆呀,他是说承禄‘荣华富贵要当心’呀!他是试探咱们的,他可不会轻易叫俺老伙计。”
“俺递烟给他他伸手就接,过去他可不敢这样。”丁承祥说。
奶奶说:“文广,去叫你爹回猿山,不当那官了,庄稼人就不吃饭吗?”
爷爷说:“你这老太太别瞎掺和好不好?你当这是过去说声辞官不做留下大印就走人?”“大妈,”丁承祥说,“如今做官只有犯事的人才回家。一坐上就下不来了。”
爷爷说:“文广,你爹的事千万不能把详情说出去,只要赵家其他人不知底就好办。我看这事得先去求马凤英。”
“大伯,”丁承祥说,“马凤英是个‘人精’,她知道砸牌子是反党反军,就不怕英雄被打成反革命?”
文广说:“她可以说英雄叔当时精神有毛病,精神病人干的事是不犯法的。”
丁老爷子看看孙子,说:“文广,你长大了!”这话使文广感到家族的重任落到他肩上,立即就要去赵家。爷爷说:“文广你等等,一回家就急着去找人反而不好,稳着点。”向孙子递个眼色,提起喂猪小桶出去了。文广随他走到猪圈边上。猪“咴咴”叫着奔向槽子。爷爷小声问道:“文广,你爹挨打没?”文广知道,他若说一点没挨打,爷爷反而不信,说:“爷,凡是进学习班的人,都会挨几下,有轻有重,俺爸只被搡了几下。”
爷爷叹口气,朝县城方向望望。
第三部分:叫俺“爹同志”叫俺“爹同志”(1)
文广站在院子里,样子很轻松,内心却充满畏惧,怕见到人。没想到他去见凤英姑姑竟是这么难。人不求人一般高,人若求人自然低呀!
他突然听见有人唱歌:
一更星儿明哟,
绣房独对灯。
低头看孤影,
两耳听门声……
文广吓一跳,自“四清”运动以来,这类属于“资产阶级靡靡之音”的歌曲就被禁止,文化大革命开始更属于意识形态领域的阶级斗争了,谁人如此大胆?他万万想不到唱歌的人是尚老五。尚老五在老婆走后一直独身一人,却不像光棍汉一样狼一片狗一片邋邋塌塌,反而穿得比老婆在时还整洁。他猛然想到尚老五是个邪疯子,难怪他敢这样唱。但他看去很正常,只是腰间吊支小喇叭显得很怪。
“嘿嘿,这不是文广吗?”尚老五见到了他,阴阳怪气地笑着,说,“文广,躲难来啦?听说你爹成了反革命,大字报都贴到山阳镇了,怎不送回农村改造?听说你们全家都要送到县城批斗,有头发的揪头发,有胡子的揪胡子。你爷那胡子好揪,在手上挽一道,揪着跟牵牲口一样,哈哈!”
邪疯子还敢骂人?文广来火了,说你邪疯子才是牲口!尚老五也来火了:“反革命还敢骂人?”
“你才是反革命!”
“我……是反革命?”尚老五一高蹦起来,“俺铁杆贫农是反革命?我打你个小兔崽!你敢骂最最忠于毛主席的尚老五是反革命……”
“文广!”爷爷喝他一声。
“鼓气儿的,又在踩谁呢?”马凤英走出院门。
尚老五一笑,说:“马凤英她‘姐’呀,这不是踩谁的问题,这是阶级斗争的大事,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他只记住了年轻时的马凤英,而把今天的马凤英当作马凤英的姐姐。
文广这才确信尚老五精神有毛病。可是他说政治上的话却头头是道。
马凤英说:“鼓气儿的,就是丁承禄不当书记,轮到老驴它二大爷也轮不到你呀!你还不是跟牛腚撸锄杠?掺和什么呀!”
“你没听广播呀?”尚老五一昂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掺和!这嗑儿唠的!不看你是马凤英‘姐姐’的面子,我立马给你上纲上线分析分析。”
马凤英说:“晌午的广播要响了,你还不去听呀!”
尚老五“哎哟”一声,转身就走,说:“也许毛主席又有话传下来了,可不能误了。”他只在两件事上表现出畸型的聪明,一个是关于女人,一个是时事政治。
马凤英向文广笑笑,说:“文广,别理他,他是个疯子。来屋里坐坐去。”
文广随马凤英进了赵家。赵家小儿子英民已经七岁了,小家伙很精神。灵芝已经十三岁,像个大姑娘。他突然想到:自己的弟弟妹妹此时不知怎样担惊受怕呢。
马凤英说:“文广,你妈吓坏了吧?我真想去看看她,不行就回老家,哪儿不活人?”
文广感动得眼窝潮潮的。趁机把父亲的事说了。心里怦怦乱跳,似乎她一开口就决定了父亲的命运。马凤英说:“文广,俺没听说俺家的‘人物’把牌子凿下一圈,等我问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