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今完乡上有电影,打仗的……”赵天安想岔开二哥的心思。其实二哥如今不看电影了,战争片更不看,一看就生气:我军当年哪有那么强大的火力!放焰火玩呀!死那么多人打几十年仗就为让这些王八蛋拍电影玩呀!“你就知看那些假玩意儿!”英雄瞪三弟一眼,往外走。“二哥,听俺一句话,”赵天安阻拦他,“这么大的事不是你能管的呀!民不和官斗,‘官’字多一口,嘴大好说话,你替老百姓伸冤,可是人家要说你闹事呢?”
英雄鄙夷地看看弟弟,说:“天安,你也能说出‘老百姓’三个字?你说什么叫老百姓?”见三弟说不出,理直气壮地说:“老百姓就是人民!他们这样祸害人民,我不管谁管!”
第四部分:“平民教育”我一手榴弹(5)
马凤英到底能摸准他的思路,说:“行,你管!可是莲花峰煤矿到底怎么拍卖的,猿山煤矿到底死没死人,有没有证据,你一点不清楚,你这不是乱打乱冲吗?”英雄眨眨眼,说这个意见对,情况不明不出兵。他的眼中转换着两种神色,一种是苍茫的,那是过去的时间,一种是明亮的,那是当下的时间,在二者重叠时,就产生战斗的狂热,这狂热既清醒又卤莽,因而就不顾一切。他突然拿起电话,说总机给俺接莲花峰吴友亮。吴友亮,我是你的临时团长赵天丰,我命令你侦察好莲花峰煤矿拍卖的情况,向我报告!马凤英心里一凉:这回疯得比前两次厉害。英雄说俺现在就集中兵力对付猿山煤矿!他向外走的脚步声真是“山摇地动”,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拦住他。
“组织!”马凤英高叫一声。在她的印象里,“组织”这个词在丈夫的心里具有绝对权威。果然,英雄猛地站住,身子向前晃几晃,还是以立定姿势站稳了。一个标准的向后转,问:“组织?组织来了吗?”马凤英非常“严肃”起来:“你还要组织来找你呀?这么大的事你不先向组织报告?连俺这老百姓都知道这个理,你不知道?”
英雄眼中的狂迷的云雾渐渐散去,但仍是左眼高,右眼低。说:“我赵天丰是最尊重组织的,最守纪律的,我只是气糊涂了。”
“那好,你现在向组织报告。”马凤英说,“给文广打电话去!”英雄说俺向团长报告。马凤英说:“你总说‘县团级、县团级’,县长不是‘团长’?”英雄看看院落,彻底从过去的时空中回来了,但是没有回到种花生和选豆种时的庄稼人的状态,而是回到他第一次亲自去乡民政助理员那里领五十元钱时的状态。忿忿不平地说:“当年首长开口就让俺当个副团长,俺不干。如今我眼看着长大的人也当‘团长’了!我还得向他报告?可是话说回来,别管他年龄大小,他代表组织,对不对?当年我们连队的炊事班长还是个老八路呢,照样听连长的命令……”
马凤英心里说:你知道发牢骚就好,魂儿别迷路太远就行。知道他又想打电话,又放不下架子,就拨通丁文光的电话,看看男人,说:“文广呀,俺家的‘人物’要向你说个事呢,他的老……”差点说出老毛病,改口道,“他的老脾气又犯啦,你知道的,他的老脾气多吓人呀……好、好,我叫他说话。”
英雄接过话筒,拉架子,明知故问:“啊,谁呀?我是‘一八四四团’代理团长赵天丰,现在敌情已明,作战方案已确定,只等上级下达总攻命令……”听筒里传来丁文广的笑声,不知他说了什么,英雄很得意,说:“还是你是首长,我向你报告……”他说完莲花峰煤矿和肖大娘说的情况之后,说:“情况我已经向组织报告完了,我相信组织会严肃处理……啊,好,我明白,这是纪律。”放好电话,严肃地看看老伴和三弟,说:“猿山煤矿里的事你们谁都不能告诉别人,防止他们销毁证据,这是纪律!纪律,懂吗?明天县上就来工作组。”
赵天安这才放心,二哥不会别上手榴弹冲出去了。他这才擦擦一头的汗。马凤英浑身发软,一点劲没有了。
但是,英雄这番折腾还是被邻居们知道了。有人说英雄又疯了。只是这一回大家没有嘲笑,反而说英雄就是那种人,哪里是疯了?
天擦黑的时候,马凤英和英雄在炕上吃晚饭。马凤英给他倒一碗二锅头。英雄闻闻,连叫香,说这是正宗的二锅头,是五年前的,你看盖子,是啤酒的盖子,如今的二锅头,瓶子也漂亮了,盖子也换装了,味道可一般。马凤英说:“说不定大儿是从吴友亮家里拿的呢。这孩子,现在还叫人家吴叔叔,不叫老丈人。”英雄说:“按理说大儿送的酒我得喝,二十二年头一次回家哟!可是,战斗之前是不能喝酒的,这是纪律。”马凤英说喝吧喝吧,在家里。她想让他喝上八两酒,一觉睡到天亮。她太了解他了,就是做个梦也会把魂儿引迷路的,深更半夜又闹起来怎么办?
第二天早上丁文广带着工作组到了猿山乡。乡里领导已接到工作组要来的通知,都在等呢。丁文广突然产生想单独见见丁文玉的想法。再不似过去,根本不想见这个人。丁文玉在办公室里看报纸,门半开着。
“文玉。”丁文广叫一声。丁文玉一抬头:“哟,是文广大哥!请坐请坐。”丁文广见只有两条板凳,搬一条坐下了。丁文玉拿出一个瓷碗,这种碗猿山人叫蓝边碗,放在一条凳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抓出些树叶子似的东西放进碗里,再拿起一个竹编壳热水瓶,这种水瓶现在已经买不到了。说:“大哥,没有好茶叶,这是北山上的银杏叶晒干了,权当解解渴。”丁文广心里说:如今还有这样的干部?嘴上却道:“银杏叶子好呀,是药材呢,活血化淤通络,可预防中风、半身不遂和脑拴塞。”丁文玉也给自己泡上一碗银杏叶茶。他的办公桌是个旧课桌,一挨四腿吱吱扭扭响。“文玉你也坐呀!”丁文广说。“主人不坐,客人屁股长刺。”这是猿山人的俏皮话。丁文玉一笑,坐下了,老式的木椅子吱嘎响一声。丁文广见丁文玉背后墙上是一张大幅的宣传画:《好县委书记焦裕禄》,这是六十年代的作品,如今很难找到了。一阵春天的暖风吹进来,画忽闪几下,焦裕禄活动了。画的左边挂一个旧军用挎包,那是丁文玉的“公文包”;右边挂一块褪了色的蓝色方布,布上有四排小口袋,分别标有本乡文件分类,上级来文分类,和群众来信来访分类。丁文广记得这是当年老马书记的文件袋。他心里感叹:全国找的出几间这样的办公室?不由得想到丁文玉拉房基地石头修大寨田的事,如果他一步一步升到高位,这一切都是他的“光荣历史”啊!
第四部分:“平民教育”我一手榴弹(6)
丁文玉虽然知道丁文广此番带联合工作组来猿山乡肯定“来者不善”,但他的神色如见到老亲故朋,让对方感到既有上下级的区别,又有堂兄弟的亲情。他问了大伯大妈的身体情况,问了大嫂和文晋文梅的工作情况,该问的都问到了,却一句公事不谈。他在心里琢磨了文广,见他的神态变了,再不是当队长时的清纯的幼稚,再不是当宣传部长时拿了书本上的理论、正义、真理看人看事,一副包打天下不平事的“学生相”,再不是初当县长时的踌躇满志,一朝劝在手,便把令来行,而遇到困难和渐知事物的复杂性的时候,便是“叫花子炖鸡一把火”了。不是,真的不是了,丁文广的目光深沉了,不是刚出窑的新瓷表面一层刺目的“火光”,而是百年老瓷那种亮而不闪的内敛的光,那就叫深远,那就是力量……但是丁文玉有把握有办法再让丁文广“叫花子炖鸡一把火”。他嘴上说着话,心中暗笑:别看猿山人土,可是有时说出话来就是有意思,比如这句“叫花子炖鸡一把火”,叫花子拣一只鸡自然猴急猴急的要吃到嘴里,烧一把火就尝尝烂不烂,不烂,再添一把火,还不烂,再添一把火,还不烂,就等不得了,好歹是鸡,啃掉算了。他就给丁文广准备了一只“鸡”呢……
“俺大婶身子还好吧?”丁文广问。
“好。”丁文玉说,“俺爹去世后,她去大姐家了,跟儿媳妇总不如跟女儿好。”
丁文广说:“是呀。如今计划生育,人们都想要儿子,可也有人说,生了儿子名声好,生了女儿命好,到底女儿是贴身小棉袄呢!”
丁文玉笑了,说对对对。他的笑是快乐的,丁文广听不出一点假,或是别的意思来。这真是个“人物”!丁文广想到在农村劳动时,暄暄的土中埋有石头,你用劲越大,镢头损伤越厉害。这块“石头”啊……
孙栋国来说人到齐了。丁文广说:“文玉,咱开会?”丁文玉说开会。端上大碗茶走了。丁文广略一迟疑,也端上大碗茶。
英雄果然如马凤英料到的,在特殊情景下,他就是做个梦也会使魂儿走迷了的。夜里他是做了个梦,梦见了当年的猿山。他看见了当初他发现的矿苗子。怎么猿山煤矿没有了呢?他恍惚记得丁文虎开了煤矿。转一会儿又看见肖老太太,肖老太太不说话,转身就走。他追上去。肖老太太说你还是毛主席的英雄,论辈分也高呢,俺孙子死在矿里你都不敢管。忽然想到他向组织报告的事,如果他们毁掉了证据呢?他往煤矿里走,那山却是爬一步垮一步,他竟骨碌下去。他并不觉奇怪,反而让梦和现实完美地融合起来;俺是来防止他们销毁证据的。他向石碴山上望望,就像当年摸碉堡一样上去了。只见矿井口灯光闪亮,保安在打瞌睡。他摸摸腰里的三棵教练弹,这情景和他当年的一次战斗重叠了。那是一次双方相持不下的阵地战,我方只有战壕,敌方有碉堡,我方就在夜里“拔钉子”。他带着炸药包摸上去的时候,不巧正和敌人巡逻兵相遇,他急中生智,低头转身撒尿,谁会想到共军会来这里撒尿?巡逻兵根本没理他……他得意地笑了起来。这一笑倒把自己笑醒了。看看四周,他发现天已亮了,原来自己已随着那个梦境来到了猿山煤矿外边。而这时他正好看见一个人背着麻袋从矿井里走出来。他忙转身低头撒了一脬尿。
英雄猛地警惕起来,还有人从矿井里用麻袋背煤?有情况!那个人是沿猿山向北山去的,这是转移、销毁证据!
英雄当然不知道,唐大嘴听小拴子说有个老太太去了英雄家,看走相好像是老国宝,如果是老国宝,又可以叫她来矿上说笑话了。唐大嘴一听头皮就有些麻,凭他多年公安工作的经验,如果老太太是老国宝,其中必有蹊跷。他想到矿上那一次被隐瞒下的事故,一犯事他推脱不了责任,丁文虎把事故告诉过他,他又在矿上领着保安津贴。他觉得早晚那是个事,就让他小舅子“二五一十”去打开发生事故的煤洞子,把死难者的尸骨用麻袋背走。北山在修一座小桥,把尸骨埋到桥墩里,鬼也不知道。只要没证据,谁能把他怎么样?
英雄立即去追那个背麻袋的人,英雄真像上了战场,“身临其境”,借着树的掩护,飞快向山上运动,腾挪蹦跳,完全是个年轻战士。杨柳已经泛青,林子里有流云似的岚气在飘,那不是硝烟吗?他的身体也如硝烟般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