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
他略一思忖,说:
“都市村姑。”
她脸带佯嗔,直问:
“不好看?”
他又那么有滋有味地念了一句:
“倦鸟知返,返朴归真。”
她撅起嘴巴急了:
“你少发酸,到底好不好看嘛?”
摄影家这才由衷地赞美:
“两根黑辫子,一件洋衫子,好一个现代东方妞,韵味无穷!欧阳娇,你呀,
每次出现在我面前,都让我耳目一新。”
欧阳娇举起两只紧握的拳头做了个高兴得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动作,她非常重视
蒋摄影家对她形像的评价。摄影家的眼睛嘛,绝对没错。
忽然,欧阳娇两眼狡黠地眨眨,伸手就在摄影家的发梢上扯了扯,大摇其头,
说:
“你每次出现在我面前,我总是耳目不新。”
欧阳娇二十岁,比摄影家年龄小一半,但她在这些交往密切的大龄男人面前,
丝毫没有辈份之感。她活泼任性,娇憨有趣,越是上点年纪的男人,越喜欢她的这
种大小不分的洒脱,因为,他们会在这里面获得他们身上已保留不多的青春感觉。
摄影家却故意正色道:
“你看你看,没者没少。”
欧阳娇嘻嘻一笑,更来劲地甚至往他脸上拧了一把:
“你说啥,没老没少?是我没老没少,还是你没老没少?你说呀,说呀。”
她伸着脖子,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摄影家终于有点尴尬地笑了:
“我是说,我好歹也是一个社会名流,著名摄影艺术家嘛。”
欧阳娇哼了一声,说:
“其实你恨不得我天天这样跟你问,大街上,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跟自己这般
亲热,挺自豪的,是吧?”
“就算是吧。”摄影家很乐意地回了一句。
两人上了楼,坐进一个雅座。
吃饭的人不算太多,但环境却是闹哄哄的,其实也就那么五、六个人,喝得面
红耳赤,大声喧嚷,粗俗得旁若无人。哪里有这种缺少教养的人,哪里就不得安宁。
“闹中求静吧。”
摄影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欧阳娇调侃地说:
“你去阻止一下,保证管用,你头发比他们的还长。”
摄影家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你别贬低我,我这头发是艺术,”摄影家甩一下头,“什么叫艺术?艺术就
是自然,自由,无拘无束,懂了吧?我这身上什么都可以变,唯独头发,得让它这
么长着,这是我艺术追求的象征。”
欧阳娇嘴一撇,不以为然:
“像个猿猴人,有什么好看。”
摄影家立刻大加肯定:
“有眼光,算你看准了,这本来就是史前式发型,艺术最终怎么发展?啊,那
种遥远的、纯朴的美!现在你懂了吧,我为什么欣赏你这两根辫子,现代都市吹来
一股带着植物和泥土清香的田园之风。”
他拿指头拨了拨她那辫子。
欧阳娇讥讽道:
“难怪你总想为女人‘咔嚓’一声,来上一张。自然嘛,纯朴嘛……”
这反而触动了摄影家的心事,他两肩一耸,摇摇头,叹口气:
“可惜呀,为艺术而勇于奉献的女人太少了,当然也有精神可佳的,但她们往
往又不具备完美的形象。”
说着他含着希望的眼神望着欧阳娇。
欧阳娇一看就明白他的意思,和这位摄影家呆在一起,她觉得最好玩了,是在
他的多次请求之下,她终于有一次成全了他,可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摄影
家不是向她扑来,而是反而后退几步,继而走来走去从不同角度认真严肃地欣赏她,
然后就伸出颤抖的双手,隔着空气似在抚摸她全身,摸着摸着就开始布置灯光和准
备相机,真的要进行他的艺术创作了。她在一眨眼之间就穿好了衣服,而不管他怎
么向她苦苦哀求。交往过程中,她让他照过时装照、三点式泳装照,但裸照则无论
如何不能答应。脱光衣服与男人睡觉,与脱光衣服让人拍裸体照,那可不是一回事,
睡完觉人一走茶就凉,而拍过裸照之后,“人”就留在了那里,谁能保证这不会是
一个绝大的隐患?虽然她绝对相信蒋摄影家是为了艺术,但照片就没有落入他人之
手的可能吗?那样就会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了。所以每次她都能清醒地拒绝
摄影家的这一请求。
摄影家见欧阳娇东张西望不作回答,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正
常,转移了话题,又谈笑风生起来。
菜上来了,两只龙虾,一只清蒸团鱼,两盘她最喜欢吃的蟮鱼炒蒜苔和剔骨鸡
爪。
“来点什么酒?”摄影家问。
欧阳娇一听酒就不舒服,她最讨厌男人满口酒气,那头猪的臭嘴已经让她对任
何酒都倒了胃口。
“不要酒。”她说。
摄影家就说:
“看我看我,又忘了,又忘了。”
菜不多,但都是好菜,价格不会便宜。欧阳娇随便问问:
“呃,是不是又骗哪家单位搞了画册?”
摄影家除了搞艺术,也给别人搞广告之类,搞一本画册出版,少则赚几千,多
则上万元。没钱是无法搞艺术的,他需要钱。
他笑着摇头否定,但是那种满足而幸福的笑容简直比搞了十本画册还要快活。
“我的作品得奖了。”他说,“银奖,国家级的。”
他指着龙虾,示意她吃。
龙虾皮脆肉嫩,味道鲜美。欧阳娇一边嚼,又问:
“有没有奖金?”
“嗯。”他吃着菜,满意地点点头,“我忙,没有亲自上北京去领,给我寄来
的,昨天才从邮局取出来。”
“多少?”
“一千。”
“我还以为一万,”她故意轻视地斜瞟一眼,“全国的奖,就这个水平?还是
什么银奖。”
摄影家却自我夸耀:
“这个你不懂,在我们文化艺术界,真正有权威的奖,恰恰奖金不多。你想,
在全国摄影界面前肯定了你的水平,你就在全国有名气了,我们搞艺术的,最在乎
的是什么?就是个名嘛,当然,有了名,还怕没有钱。”
摄影家说着放下筷子,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硬壳本子,欧阳娇知道,那是他
经常都揣在身上的小影册。
摄影家翻开一页,起身过来坐在她的旁边,把影册凑给她看。
“我给你看样片。”
欧阳娇喜欢看这些照片,好看,比那些画出来的画好看些。
这张照片照的是一个姑娘,站在小河边,正脱衣服准备下河洗澡。姑娘看来是
农村的,岸上放一只大背兜,装满了青草。姑娘一双赤脚,她低着头。
翻过来,欧阳娇看见背面写有两行漂亮的小字:
《小河边》。1994年夏摄于大巴山腹地(作品获1994年全国比赛银奖)。
“在哪儿照的?”欧阳娇问。
“山区,乡下。”
“请来照的?”
“不,抓拍的。”
“抓拍?”
“就是偷拍……”他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你看,好自然。”
欧阳娇伸一个指头刮了刮他的脸:
“你哟你哟,好下流,偷看人家小姑娘洗澡,你们这些艺术家,哼。”
“两回事。”他好像还沉浸在愉快的回忆中,答道,“世界上哪有下流的艺术
家。”
“比如你嘛。”欧阳娇笑嘻嘻。
摄影家跟着她笑了,收好影册,坐回原处,边吃边讲:
“去年夏天出去搞作品,偶然碰上的。那是个下午,五点多冲,我拍了些风光,
开始往回走。来到这条小河边,正看见这个姑娘在河里淘猪草。周围很静,河水清
悠悠的,姑娘身后是岩石的阴影,太阳正好是侧逆光,在她的身上勾了一圈金黄色
的轮廓。好美啊,我赶快蹲下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拍了两张,一张是弯腰淘猪草
的,一张是她直起身子在擦额上的汗水。她淘完了猪草,洗了洗手,我以为她要走
了,正准备站起来,突然我惊呆了,那姑娘没走,哦,原来她要洗澡!我简直是喜
出望外,激动得心儿咚咚直跳。”
摄影家忍不住第二次放下筷子,掏出影册,再次过来挨着欧阳娇坐下,翻开样
片,几乎带着儿童一样的纯真语气说:
“你看,好一幅村姑沐浴图啊!我们不但看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更看到
了女性身上的青春、健康和力的韵味。”
欧阳娇拈了一个剔骨鸡爪在嘴上啃,逗了一句:
“你该等她脱光了才照嘛。”
摄影家遗憾地叹一口气,很是懊悔的样子:
“都怪我太激动了,我当时正想换个姿势,以便好好地往下拍,把剩下的半个
菲林拍完,可是我的腿已经麻木了,刚一活动,身子一歪,就倒了,竟从石头后面
滚了出去。那姑娘吓了一大跳,发现河对面有我这个摔了筋斗的大男人,猪草也不
要了,抱起衣服就跑,很快消失在河岸上一片松树林里。”
“可惜,”欧阳娇夸张地拖长声音,“一顿眼福没有尝到。”
“你别怪腔怪调的。”摄影家瞪她一眼,不容人亵渎他的艺术,继续虔诚地说,
“摄影艺术是光的艺术,瞬间的艺术,象这样天然而美妙的布光,在一处大自然幽
静的环境中,假如捕捉到了一个健康纯朴的年轻姑娘的一个原始的、毫无防备的、
毫无造作的瞬间,那简直是天意啊!”
“哇,”欧阳娇还是那样故意撤撇嘴,“那样的话你就要拿金奖了。”
“那是哟,艺术就是这样,只能用艺术规律的标准评价它。”停了停,摄影家
又说,“后来,我又去了那个地方,在一个村子找到了那个姑娘,我给她家里把情
况说明了,请他们同意我拿去发表,还许诺,如果作品发表了,报酬的一半归他们,
要是得了奖,奖金的三分之一给他们寄去。像我们这样的人,别看头发这么男不男
女不女地披着,但别人一看,谁都知道咱们是好人,不是歹人。他们几乎立刻就答
应了,同意我拿去发表,拿去参展,拿去参赛。去年,我寄去了三十块钱的稿酬,
昨天,取了钱,马上又寄了三百五十元去。”
“莫不是放长线钓大鱼,”欧阳娇喜欢拿无遮无拦的腔调跟摄影家说话,摄影
家是个脾气很好的男人,“引诱人家小姑娘以后让你照。”
摄影家失望地摇摇头:
“连你都不肯,何况他们那样的山民人家。”
欧阳娇挤眉弄眼地笑着说:
“我害羞嘛。”
摄影家仿佛自言自语:
“不过那姑娘就体形来讲,也还不尽如人意,腰粗了点,个子矮了点,模样也
不漂亮,主要是眼睛缺乏灵性,少了气质,哪比得上你哟。我告诉你,摄影模特儿
比美术模特儿更挑剔,后者的缺陷可以在画家的笔下得到弥补,而前者,摄影家的
镜头是没法作任何修饰和美化的。各方面都符合要求的摄影模特儿本来就难找,再
加上一个脱衣服的问题,就难上加难了。”
他独自摇头,沉思地摸出烟盒,给欧阳娇一支,自己嘴上含一支,眉宇间有一
层淡淡的忧愁。突然他把愁云一扫而光,很有信心地瞟了欧阳娇一眼,在那本小影
册上很快翻到一页,把椅子移到欧阳娇身边,指给她看。
“你照的?”欧阳娇问。
“我哪有这等福气,”摄影家耸耸肩,“翻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