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喝道:
“一无所长,你就打算这么混一辈子?”
母亲焦虑得很:
“叫你考研究生,你不肯,你就没有一点紧迫感、危机感?你就不怕被淘汰?”
父亲越说越气:
“不考研究生就自学成材嘛,至少也该把自考的本科拿到手,以后争取到农校
去教个中专,教你的化学,也好啊。你甘心当一辈子碌碌无为的办事员?”
父亲哼了一声,口气是从来一贯的不加掩饰的鄙夷:
“难怪跟一个高中毕业的服务贝一拍即合,没层次。告诉你,如果你再要坚持
不改变,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的态度是永远不会变的,既然你无视这个
家庭,家庭也只好无视你!”
司徒强就这么默无声息地站着,忍受着父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数落。从小到大,
他挨骂是挨够了的,不是被喝斥,就是遭嘲讽。在他的记忆中,他没有被父母理解
过一次,完全以他们的意志来规定他的一言一行。父母都是五十年代北京农大的优
秀毕业生,只因出身问题,才没能出国留学,但他们几十年来也都做出了成绩。父
亲现在是市农科所所长,母亲当了农校校长,他们的生活道路是奋斗之路,如今是
事业有成,受人尊敬。那么,他们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后代平庸而渺小呢,他们为他
设计的人生道路是:重点小学、重点中学、名牌大学、出国留学读博士,然后是计
算机专家。谁知道他连一般本科也没考上,勉强考了个枫山师专,读了三年化学。
只有两个姐姐是父母的安慰,不但都进了清华,而且先后都出了国。
总之,司徒强在家里永远都是渺小的,卑微的,抬不起头,忍气吞声,永远是
这样一副挨训的模样。
父母的训斥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林姨在喊他洗脸,显然是在提醒他,可以
不必受罪了。他看看父母,他们坐在那里,脸色阴沉而疲倦,他轻轻挪动脚步,走
进自己的卧室,放了包,去厨房盥洗,心里是云遮雾绕的悲哀。
以后的几天,司徒强明显地感到自己的情绪波动很大,他知道不是因为父母的
喝斥,而是来自那个让他无法忘怀的好姑娘。有时候,他陶醉在一种幸福感中,走
在路上也是兴冲冲的,明明是别人碰了他,他却主动地说声“对不起”。可是有时
候他又消沉得厉害,懒懒散散,烦躁不安,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枫桥巷122号成了他生活的主旋律,控制了他的全部情绪。有时他觉得太不真实,
这么美丽的姑娘,怎么就让他碰上了呢,那个书生与浣纱女相逢之时,不是有一轮
皎洁多情的月亮吗?月亮在天上人间作着他们爱情的证人,他们在融融月辉中将一
段凄凉而艳美的人生般人历史。而他与火车上认识的姑娘乘中巴过桥时,桥的上空
一片漆黑,他与她虽然懵懵懂懂地修成了一段露水姻缘,但缺了天上多情的月儿作
证,他们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冥冥中的爱神便不予承认,因此随着时间的流
逝,他们的姻缘最终也就会汽化于虚空,如骄阳下的一滴朝露,一眨眼的功夫就蒸
发为千千万万颗互不关联的水分子。
嗨,怎么会这样?!怎么允许它成为这样?!
有好几次,他都冲动得不得了,拔腿就要去找那个姑娘,可在灵魂的汹涌搏斗
中,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野马般躁动的心绪。姑娘不让他再去枫桥巷,那就是有她
的难处,他是一个男子汉,男子汉怎么能强一个姑娘所难。于是他只好抱紧脑袋躺
在床上,任相思之苦噬咬他的心灵。
一晃半个月。
这天早晨,司徒强起床之后,没精打彩地来到阳台,对面远山之上,一轮红日
露出笑脸,仿佛对人间的生活深为羡慕。而视线所及的东北角,就是那条名叫明月
江的大河了,城西的枫河从西边流来,在那里绕了一个小湾,最终汇人明月江。
宿舍楼离大河不算很远,河边景色,一览无余,河面傍城的一面,有大片的荒
滩,荒滩的一多半,都被清一色的连绵的芦苇所覆盖。河面看上似平缓,却也能感
到河水汤汤的有力流动。几只张帆的木船顺水而下,象剪纸一样富有韵味,另有一
艘机动船“突突突”地逆流而上,却好半天没有移动太大的距离。一个渡人码头上,
人群密集,成双配对的青年男女为数不少,他们肩背手提,看得清还带了铝锅、煤
油炉、水瓶之类,不用说,一看便知是去那个名叫中坝子的小岛度双休日的。
一股深深的孤独感袭上司徒强心头,枫河与枫桥,枫桥与枫桥巷,还有那个萦
心绕怀的枫桥巷122号的门牌号码,都与那个姑娘一起,发疯般地涌人他的脑海里。
不,那不是传说,更不是梦境,那都是活生生的现实,都是他在一个无月的夜
晚的亲经亲历。他与她在火车上偶遇,他们的人生轨迹一经交叉,就成了天地间的
经纬,他们两人就是那经纬交织中心的座标,不管岁月如何变迁,都将牢固地永远
铸在那个位置上!
他一下跳起来,他再也不能忍受了,他非去找到她不可,哪怕只是在门口站一
分钟,看她一眼,说一句话,否则,他真不知道他会不会象个正常人一样活到明天。
一上街他就赶紧买东西,一条“健牌”,两盒点心,这是送给姑娘的。两瓶啤
酒,两听可乐,一些卤菜,两块蛋糕,这是为郊游准备的。他把这些统统装进马桶
包,心情激动地走向汽车站。
12
昨晚上没有接客,欧阳娇一个人在家,睡得很好,今天一早就起来了。只要睡
眠充足,她都早起,起得早她就一定要吃早饭。于是吸完一只烟,就开始洗漱。出
门她总要把自己收拾打扮得既整洁又漂亮,哪怕只是望一下天色就回来,也从不马
虎。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看看表,八点半,会是谁这么早就来了,莫不又
是那头猪?
她既厌恶又紧张。不开,坚决不开。
静坐了几分钟,敲门声又震响耳膜,她不由得仔细辩听了一下,这声音彬彬有
礼,斯斯文文的,看来不会是那个粗野的家伙。她松了口气。那么会是谁?蒋摄影
家?王诗人?也许是。
但是门一开,她却大吃一惊,门口站的,不是那个叫司徒强的年轻人吗?连肩
上挂的马桶包也是那天背的那只,只是脸上的伤痕已经消失,如今这张年轻英俊的
面孔挂着一种激动而拘束的笑容,两眼看着她含着深深的期待。
“是你?”欧阳娇惊奇得象是自语。
“是我,你还记得我,谢谢。”司徒强忙答。
门外有个老女人提着菜篮子经过,探起脑袋直往门里瞧,那张胖脸上,布满了
小市民特有的渴望和疑问。欧阳娇只得赶紧对司徒强说:
“进来”
门关好,欧阳娇没好气地问:
“来干什么?”
“想来看看你……”
“我叫你别来了!”欧阳娇打断他。
“我这样做了,可是不行。”司徒强见姑娘不高兴,小心地应着,恳切的口吻
中有一丝委屈。
欧阳娇看他一眼,沉思片刻,摇摇头,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说:
“进屋吧。”
司徒强松弛下来。
这间屋子好熟悉好亲切呀,事实上这些天他的灵魂无时无刻不在这里游荡,多
么温暖的小屋,活了二十几年,这是他最最向往的地方。
欧阳娇把一杯茶放在茶几上,没啥表情。
“谢谢。”司徒强还是深情地点头。
“不过,你只能坐一会,我要出门。”欧阳娇口齿清楚。
“出门?”司徒强好不失望。
欧阳娇的语气缓和了些:
“包放下,还可以坐一会。”
司徒强只好把那条“健牌”拿出来,放在点心盒上,说:
“一点小意思。”
“带东西干什么?”欧阳娇摇摇头。
司徒强不知说什么好了,就去端茶杯,茶很烫,呷了一口,不得不放下。一会
儿又去端,又放下。茶水的热气好象停留在了他的脸上,额头鼻尖都有些许毛毛汗
急急忙忙地往外涌。
欧阳娇到底触动了恻隐之心,脸色一松,就用了一种玩笑的口气好意地提醒他:
“你来看我就抓紧时间看哎。”
司徒强的目光正落在那只马桶包上出神,心里充满着惋惜和焦虑,欧阳娇的这
一声,真还提醒了他,他猛然鼓起了勇气,一下抬起头,连声音也有力了许多:
“你要出门,有重要事情?”
“这和你有关系?”欧阳娇笑了。
“我是说,你可不可先缓一夭?”
“为什么?”
“我今天来,是想、邀请你出去玩……”
“玩?出去?”
“是的,是的。”司徒强不住地点头,“我想请你去效游,到中坝子去。”
“中坝子?”
欧阳娇坐直身子,跷起的一条腿也放下来,两只明亮的眼睛眨了几下,明显地
流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笑意。
司徒强抓紧时机赶紧鼓动:
“今天周末,码头上的好多人在那里上船,简直是成群结队。你看,天气多好,
阳光灿烂,出去玩,我保证你不会后悔。”
欧阳娇看一眼门口,有一片阳光斜照在天井的砖墙上,明亮亮的。
中坝子,她已经好多年没去了,当学生的时候,几乎年年夏天都要去几次,由
老师带去,同学们在树林里听老师讲故事,在草地唱歌跳舞做游戏,在沙滩上追逐
欢笑,然后等太阳升高的时候,便一头扑进河里,游啊,游啊。这几年她简直象个
妇人似地懒惰了。她喜欢游泳,可再也没去中坝子,只在游泳池游。现在经司徒强
一提,立刻又勾起了对少年时代的怀念。
“可以游泳?”她问。
两年前,中坝子开辟了一个天然游泳场,一到夏季,就对游人开放,可以在那
里租游泳圈、气垫、沙滩椅、太阳伞,甚至泳衣泳裤。可现在阳历的六月初,天气
还不算很热,水温就更低,离开放时间少说还有半个月。司徒强以为她问的是这个
意义上的游泳,就说:
“可能还没开放。”
“什么还没开放?”欧阳娇大惑不解。
“天然游泳池呀。”
“你说的这个,”她笑道,“它不开放,我们自己开放。”
“水冷呢。”
“你怕,你就不游,在岸上给我看守衣服。”
这么说,她接受他的邀请了?这真是喜从天降。他高兴得心儿砰砰直跳,即使
他不会游泳,也要拍胸膛充好汉嘛,何况他的游泳水平绝对可以在她面前表现一番。
他赶紧说:
“到时候看谁给谁看衣服。一会进城我去买游泳裤。”
看来姑娘是个行动麻利的人,她已经起身去作准备了。她换了一套淡绿色的运
动装,显得精神抖擞,一身轻快,健美的身体,亭亭玉立,散发出浓郁的青春气息,
恰似春天里的一棵肥嫩的青草。
司徒强陶醉了,能和这样美丽的姑娘一道出去郊游,这是何等的愉快和幸运啊。
欧阳娇坐在沙发上换旅游鞋,穿好了,站起来走近穿衣镜,端详片刻,满意地
点点头。
13
中坝子是明月江中的一个江心小岛,离城六公里,乘机动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