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竟然抑制不住了,她的所有不幸,全都源于她的“一个人”。泪水汩
汩地流了出来。
屋里一片安静。
片刻,女记者显得更加关心地问:
“还愿意过从前的那种生活?”
她一听,心里砰然一动,莫非这是在给她一个机会,她连忙抬起头,甚至嗓音
也提高了许多:
“不,我再不走那条路了,我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要与过去彻底决裂,
回头是岸,获得新生。”
她把所知道的这类词语一古脑儿吐了出来,表情也非常激动、诚恳。
女记者点点头,还拍了拍她的肩,说:
“好,好,希望照你说的做,我们相信会看到一个崭新的你。”
说完,他们与胖警察握握手,走了。
胖警察重新坐回到座位上,似乎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气氛,
连口气也与原来一样,没受丝毫影响:
“说吧,交待!”
欧阳娇又哭了,无声的,这回是委屈的泪水。
又有人进来,是个警察,这个警察进来就没有离开,好象慢慢在朝这边靠近,
最后这双移动的脚竟在她的跟前停了下来。欧阳娇不由抬起头来,一看,吓得心惊
肉跳,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竟是那个姓赵的警察!
赵警察的眉头皱得很紧,目光锐利得如同刀子,声音也跟刀子无二:
“为什么王诗人就相信了你?!”
欧阳娇头埋得更低,不敢再看赵警察。
“你认得她?”胖警察问。
“打过一次交道了。”赵警察冷冷地说:
“她开始还想蒙混,说是谈恋爱,一个老头。”
欧阳娇第一次感到无地自容。
“你不是说你找到了工作,”赵警察狠狠地问,“在一家商贸公司当公关小姐
吗?”
欧阳娇猛一抬头,睁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连声哀求:
“求你了,赵同志,求你了呀,别告诉他,别……我对不起他,我求求你了呀……”
她好害怕,真的害怕王诗人知道了,一个好人知道他自己受了欺骗,会是怎么
的难过啊!
赵警察生气地不再理会,手一挥,对胖警察说:
“依法处罚,关几天再说,没有惩罚,就没有教育。”
23
欧阳娇堕落了四年,基本上还算是平安的,除一次堕胎,一次被抓,还有就是
遇到过几个无赖的纠缠和要挟,吃了些苦和亏。但这些都已经被她摆脱了,顶多还
剩下常光福那头猪还能在她身上乱拱一阵,这也是个时间问题,迟早她要叫他彻底
滚蛋。
但她终于还是进了收容所,这个她必然会来的地方。
“好了,好了,都是姐妹,不要疯了。”
这话还真管用。
说话的是个她似曾认识的叫张妹的,没想到这小个子女孩竟这样有权威。涌上
来的人退了下去。
张妹过来替她拉拉衣裳,像在解释,又像是安慰地说:
“别见气,她们跟你闹着玩的,大家心里闷,有时这样打发光阴。”
欧阳娇一直都没有抵抗,只是招架,尤姐跟她讲过,入乡随俗,才不吃亏,到
哪儿都是这个理,牢房也不例外。尤姐是她的老师。于是她只是笑一笑,用手拢了
拢头发。
有人哼一声说:
“关在里面,不打不闹,不说不笑,怎么混到天黑?”
也是,她进来还不到半个小时,就已经有了这种体会,也不知道要在里面呆多
久,不免心中黯然。
有人对她的衣服发生了兴趣。
“你这是在哪儿买的?”说着伸手到她脖后翻开衣领,然后说:“进口的?”
她点了点头。
几个女人立刻围上来,都挺内行:
“这料子好哟,高级棉麻上浆布。”
“做工才好,我们这里做不出来。”
“主要是款式好看,这种迷彩衬衣配灰短裙,我在电视里面才见到过,枫山没
人穿。”
“好多钱?”
欧阳娇说:
“八百多。”
“哇!男人送的?”
“唔。”
她不愿提“借”字,更不愿去想那头猪,她觉得说成其他男人送的比承认是常
光福借的还干净些,干净得多。
张妹问欧阳娇:
“怎样翻的船?”
欧阳娇把事情经过无保留地讲给大家听,只隐瞒了老杨的身份。
所有的女人都异口同声大骂那个女秘书,张妹则更为愤怒:
“出去了,你点一下就是,姐姐找人帮你把她摆平。”
话说得很豪气,还有点杀气,这使欧阳娇大感吃惊,张妹涉世未深,幼稚单纯,
顺从老实,她比自己也就大一两岁吧,不料,她竟俨然是“大姐大”了,似乎还染
上了一层江湖女帮主的色彩。
“算了。”欧阳娇说,她既不想为自己添麻烦,也不愿让别人为自己惹祸。
当然,情况允许下能报仇她还是要报这个仇的。
开午饭了,才使这些关押妓女结束了杂乱无章的座谈会。
吃了饭,大家似乎谈够了说累了,都不出声也不想动了,躺在铺上,有的闭目
睡觉,有的睁眼遐想,个别的甚至突然之间就独自落起泪来。欧阳娇发现有几个人
脸色很难看,疲倦憔悴,眼圈发黑,不是劳累过度,就是营养不良,或者就是有病。
刚才的那阵高兴只是虚火旺盛,此刻大家都陷入各自的心事之中。
张妹跟欧阳娇挨着一头睡,她问欧阳娇知不知道尤姐的消息,欧阳娇说不知道。
张妹说有个姐妹从海口回来,说尤姐混得很不错,那儿生意好做。张妹还说,出去
了她就去海口找尤姐,还问欧阳娇跟不跟她一起去。不知为什么欧阳娇想起那个司
徒强来。进来之前,她在躲他,这时却有了一种想和他在一起的感觉。究竟是怎么
回事,连她也弄不清楚。不过她却明确地回答了张妹,说她不打算离开枫山去海口。
张妹又给欧阳娇讲了她是为什么进来的,原来,跟她一起的几个姐妹和另一伙
争“欢欢舞厅”的生意,双方打了起来,对方一个人被她一凳子砸过去打破了脑袋,
据说缝了十来针。她说不晓得这回判不判她。
看来欧阳娇的直觉是正确的,张妹真是个“女江湖”了。
下午,欧阳娇情绪渐渐稳定了些,还主动讲了上午她在派出所被电视台录相的
事,女人们的兴致又调动起来。
但是到了晚上,欧阳娇的心情却坏到了极点,身边的女人们居然很快就睡着了,
孤独和凄凉袭上她的心头。她在黑暗中眼睛睁得大大的,脑海里清楚地浮现着她的
枫桥巷,她那温暖可亲的家,以前觉得那么可怕的独守空屋,此刻却感到了它的安
宁是那样的珍贵。
蚊子在飞翔,“嗡嗡”地怎么也赶不走。身上奇痒难熬,她总觉得有无数的蚊
子在她皮肤上咬。一会儿有人错牙,听起来毛骨悚然。过一会儿有人起来屙尿,
“哗哗哗”地一阵之后,也不把盖子盖上就回到铺上,那臭气浓得好像尿桶就摆在
你鼻子跟前。欧阳娇虽是贫贱出身,从小过的都是苦日子,但是自从沦入风尘后,
整日吃喝玩乐,无所事事,不愁钱花,穿戴高贵,懒散惯了,渐渐养成了一种娇弱
的心态和习性。现在一夜之间环境变得如此恶劣,她哪里还睡得着觉。
一夜失眠,欧阳娇第二天没精打采,整日躺着,闷闷不乐,饭也不想吃。张妹
安慰她说,过一两天习惯了就好了,她进来时也是这样,用不着发愁。
可是第二个晚上又是前一夜的重演。欧阳娇感到头疼如裂,浑身都是疙瘩,她
拼命地抠,有几次她难忍得近似于自残一般在身上乱抓,天亮了醒来一看,白嫩嫩
的手臂,腿,肚子,布满了一道道血痕,她吓得差点晕了过去,无声的泪水像小河
一样止不住地流。
幸好就在第三天的早上,她被唤出去带到了值班室,那里有三个人在等她:看
管员,赵警察,和夏姨。夏姨是枫桥巷街道办事处主任,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赵
警察告诉欧阳娇,他们到街道,到她原来工作的纺织厂了解过了,鉴于她举目无亲,
孤独一人,本着有利于挽救的精神,决定让街道办事处将她接回去。以后要经常向
街道办事处汇报,纺织厂已答应考虑她回去重新上班,不可再旧病复萌,否则,再
进来的话,那就是劳教和劳改两种前景等待她了。赵警察叫她现在就和街道办事处
签一份互保协议书,一式三份,派出所、街道办事处和她本人各持一份,签毕她就
可以回家了。
夏姨告诉她:
“赵同志为你的事,上上下下跑,在你们厂,嘴皮子都磨破了,好不容易才把
厂里说通。你遇上好人啦。”
赵警察倒是很平静:
“你的事,”他说,“我什么人也没讲,就让王老师继续蒙在美好的自以为是
之中吧。以后,就看你了。”
欧阳娇愣了愣,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第六章
这是她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而没有疯狂的举动,但这也是她第一次感到
原来这种宁静的睡眠是如此的美好温馨。
24
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欧阳娇从头到脚把自己洗了无数遍,连脚指甲缝都
拿什刮了又刮,她要把收容所里一切可疑之物包括灰尘、气味,从身上的每一个毛
孔,每一处缝隙之中彻底冲洗干净。
她把全身换下的衣服塞进一只塑料袋,包括那套迷彩装。她扎紧袋口,好象这
是一包随时可能泻出毒素致人死命的剧毒药品。她把它暂时放在门背后。
然后就是睡觉,把枫山宾馆和派出所值班室的那一夜算起,她已是三天三夜没
合眼了,她眼睛涩得厉害,头昏脑胀,头重脚轻,从浴室到床这几米远的距离,她
迷迷糊糊都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的。等她睁开眼睛时,她大吃一惊,怎么什么也看
不见,心情一紧张,头脑立刻也清楚了,原来是黑暗笼罩了室内,已经是晚上了。
她拧开电灯,八点钟,她是上午九点钟回家的,就算洗澡花了一小时,她这一
觉足足睡了十个小时,可她觉得还没一会儿呢。她回忆了一下,她能肯定她是头挨
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她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三天没抽了,这烟好像比什么都有味道。好舒服呀,
这软软的席梦思,这干净的被子,这安静的一切,没经过灾难是无论如何体会不到
幸福的。那地方是再也进去不得了。
她想起了那个赵警察,其实他真是个好人。虽说自己在收容所里吃了苦,但放
她出来的也是他。她是那里边最后进去的一个,却是最早离开的,连款也没罚,连
收容费都没交。而且,这个少见的警察还居然为她的事跑来跑去,把纺织厂也说通
了,愿意安排她的工作。
这也许是王诗人的原因,或许就是赵警察本人的恻隐之心,不管怎么说,好警
察还是有的,要是所有的警察都这么好就好了,说不定她都不好意思再干这种事了。
她真想好好感谢那个赵警察。
对了,赵警察是怎么说的?“你的事,我什么人也没说,就让王老师继续蒙在
美好的自以为是之中吧。”那个“王老师”还会是谁,当然就是王诗人。啊,赵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