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如一枚风干的核桃;面部较平,鼻梁稍塌,明显带着蒙古人的特征。他在圆凳上坐下,操起马头琴,先低首沉思了几分钟,似是回味人生的沧桑。邱风偷偷看看丈夫和邓飞,她发觉两人的眼中都闪着奇异的光。
邓飞低声介绍说,孙先生极爱听这位蒙古老人的歌,他在蓬莱时,每星期至少来一次。这个餐馆的兴旺,多半是靠他的慷慨赠与。不过他没告诉萧水寒,在孙思远失踪后,这位老人已经不唱歌了。是他打听到这些情况后,才特意把老人请来的。
沉思之后,老人便伴着琴声唱起一首苍凉的歌。他的汉语不太地道,邓飞低声为邱风讲解着,他说这是一首有名的蒙古民歌,大意是:
一个老人问南来的大雁,你为什么不留在温暖的南方,每年春天,都要急急飞回这里?
大雁说,春天来了,草原弥漫着醉人的花香,冥冥中的召唤是不可抗拒的。
大雁问老人,你曾是那样英俊的少年,为什么变得这样老迈?
老人长叹道,不是我愿意老,是无情的时光催我老去呀。
马头琴在高音区戛然收住,邱风已是泪流满面,她看看丈夫,他的眼眶也已潮湿。萧水寒掏出支票簿,写上一个数目颇大的数字,撕下来,走过去交给老人,说:“谢谢你的歌声,老人家。”
蒙古老人握到他的手掌,听到他的话语,不禁全身一震。昨天已听邓飞说过这些情况,但他不敢相信。他侧过耳,急迫地说:“真的是你吗,孙先生?”
萧水寒点点头,嗄声道:“对,我是孙思远,我的好兄弟。”
邓飞已悄悄地站在他身后,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当他说出自己深思熟虑的结论时,仍不免有临事而惧的踌躇:“真的是你吗,李元龙先生?”
萧水寒回过头,目光中骤然显示出百岁老人的睿智和沧桑感,语调平静地说:“对,我是李元龙,也是刘世雄、库平、孙思远和萧水寒。”
邓飞低声道:“李先生,你让我猜得好苦啊。”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邱风发出一声苦痛的呻吟,她捂着肚子,头上是豆大的汗珠。萧水寒急忙奔过去,邓飞在他身后喊道:“太太恐怕是动了胎气,快送医院!”
医生把邱风送入分娩室,两扇门随之关闭,不过仍不时传出她撕心的呻吟。萧水寒面色焦灼,在屋内来回踱步。
邓飞用过来人的口吻劝他:“别担心,出生前的阵痛,哪个女人也得过这一关。”萧水寒感谢地点点头。
邓飞又解嘲地说:“我几乎脱口喊你是年轻人。真的,看着你的容貌和步伐,我很难承认你是170岁的老人。”
萧水寒已恢复了老人的平和,他微笑道:“实际上我自己也很难适应这个角色,身体的青春勃勃和心理上的老迈,它们常造成错位。你是怎么猜到的?”
“喏,就是这张纸片。”邓飞说着,把笔记本上那一页递过去,“我发现与你有关的五个人,其生活区段恰恰首尾相连,中间只有2—3年的空白,而这正是一次彻底的整容术所需的时间。萧先生,你的整容很成功,不过,能作这种高水平整容术的医生并不多,所以警方很容易找到他们,包括阿根廷的何塞·马蒂医生。还有,你的声音并未改变,当我听到库平的声音时,我就觉得似曾相识,但那段录音在电脑中有些变音,所以我又尽力找到了李元龙先生的一些原始录音。为了百分之百的把握,我还安排了烤肉苑的相认,因为盲人的听觉是最灵敏的。”停了停,他又说:“李先生,恕我冒昧问一句——我不会不识趣地问你长生之秘,你隐名埋姓地活着,自然是为了牢牢保守这桩无价之宝的秘密。但你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把它公布于众,与全人类共享呢?”
萧水寒用百岁老人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在40岁时发现了长生之秘,并施之于自身。为此,他数度易名,数度易容,反复扮演着20—50岁之间的人生角色。为了保密,他不得不多次斩断熟悉的人际关系。很长时间他不敢结婚,因为没有经过长生术的女人无法永远伴他同行。他独自负荷这个秘密已太久了,谁能理解他的百年孤独?他平静地问邓飞:“年轻人,这真是一件好礼物吗?”
“那当然,”邓飞说,“谁不愿意逃避衰老和死亡呢。而且,科学越发展,人类在学习上花费的时间越多,终有一天会达到这样一个临界平衡:人们学完最起码的知识后就得迎接死亡,那时科学就不会再发展了。所以人类的短寿已成了制约人类发展的瓶颈。”
萧水寒摇摇头:“你说得很对,但你把长寿和长生混为一谈了。这些情况请你暂不要告诉我的妻子,我会慢慢告诉她。”
病房内又传出撕心裂肺的呻吟,这是一段平静后的又一次阵痛。一个护士匆匆走出来,惶惑地对萧水寒说:“你太太是横生,医生正在努力转位。萧太太坚持要你守在身边,医生也同意了,请进吧。”
邱风支着双腿,平卧在产床上,几个医生正在忙碌。长时间的阵痛后,邱风已十分虚弱。她一见到丈夫,便颤声说:“水寒,我怕……”
萧水寒敏锐地猜到她的话意,笑着安慰她:“别怕我曾说过的什么誓言,那是骗你的,等你把孩子生下来我再慢慢告诉你。”
“真的吗?”
萧水寒庄重地点点头,吻她一下,邱风慢慢安静下来。
两个小时后,一个女孩呱呱坠地。邱风松了劲儿,很快呼呼入睡。护士为孩子按了指模,抱过来让萧水寒看。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从他心中油然升起,他觉得喉咙发哽,胸中涌着一股暖流。
第二天,邓飞在病房外找到萧水寒,心情复杂地说:“你的秘密恐怕难以保守了。我不得不向上级汇报,先向你打个招呼。”
萧水寒微笑道:“邓先生请便。实际上,从我决定要孩子的那一天起,我已决定把这一切来一个了断。”
邓飞迟疑地说:“恕我冒昧地问,你今后作何打算?如果需要我帮忙,我会尽力的。”
“衷心感谢。等内人满月后再说吧,到那时,我会把自己的决定通知你。”
晚上,邓飞在加密通讯中向龙波清通报了本案的结论。龙波清在电话中大声地问:“什么,你不是开玩笑?”
邓飞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想像得出这位局长惊喜交加的情状。
龙波清得到他的肯定回答,立刻果断地说:“不要再说了,我马上派一架直升机去接你。”
五个小时后,邓飞坐在龙局长的办公室里。
龙波清待他刚落座,便迫不及待地说:“老邓,请原谅,鉴于此事的分量,我还要再问一遍,这是真的吗?你凭什么相信这件看来十分荒谬的事?”
“我在逐步信服的过程上心理惯性比较小,恐怕要得益于我看过不少李元龙先生的早期著作。在那里面,生物可以长生的结论几乎已经呼之欲出了,只是,在那层窗户纸捅破之前,我想不到这上面去。”邓飞把思路迅速梳理一遍,又说,“李先生说,造物主是一个非常开明的统治者,他把亿万种生物撒在世界上,任其自生自灭。靠分裂方法繁衍的单细胞生物,从细胞本身来讲,可以说是长生不老的。当它发展成多细胞生物时,如果仍保持细胞的无限分裂能力,并仍用分裂方法繁衍后代,才是最正常、最容易达到的路径。科学家在研究癌症时早就发现,人体细胞中有一种致癌基因RAS基因。它在胚胎期参与组织的发育和分化,婴儿出生后即受到抑制。但在致癌物质的作用下,它会恢复功能,始终向细胞发出生长和增殖信号,这就形成癌组织。其实,这种所谓的致病基因,恰恰是生命早期的正常基因,它的被抑制才是不正常的,是活体约束的结果。癌症之所以难以攻克,正是因为要对付的恰恰是细胞的原始本性——虽然这种本性被压抑了几十亿年,但它仍顽强地不时复活。这些内容太专业,你能听懂吗?”
龙局长苦笑道:“我硬着头皮听,你继续说吧。”
“所以,我们之所以觉得生物的长生不可思议,只是因为我们的思维被加上无形的枷锁,是现存生命方式数十亿年的潜移默化。还是接着刚才的说吧,我们完全可以假定那种长生的多细胞生物确实存在过,后来被大自然无情地淘汰了——很可能是因为这种生命形式不利于物种的变异进化。但是反过来讲,至少细胞乃至物体的长生并不是不可思议。”
龙波清听得十分专心,喃喃地说:“全新的视角。”
邓飞笑道:“其实,这和我们的破案很相似,有时候某个案件错综复杂,一片混沌,但只要跳出圈子,换一个视角,往往会有新的发现。”他继续说道:“刚才是从宏观上、从哲学高度讲,如果从微观、从纯技术角度来看,也是可以达到的。人类之所以会死亡,是因为人体细胞只能分裂约50代,就会衰老。人体中刚受精的胚胎细胞中,其染色体顶端有大约1000个无编码意义的碱基对,它们就像鞋带端头的金属箍,对染色体长链起保护作用。但在活体约束中,一种细胞凋亡酶CPP—32向所有细胞发出密令,使它们在每次分裂时失去80—200个碱基对,染色体因而逐渐失去保护,细胞就开始衰老死亡。再问一次,你能听懂吗?”
龙波清已听得入迷,反催促道:“你快讲下去。”
“癌细胞与此不同,它有一种端粒酶PARP可以克制凋亡酶的作用,所以它是长生不老的。100年前,李先生用克制端粒酶的办法,治疗了千万年令医学界棘手的绝症,并因此扬名于世。”邓飞继续说,“然后,李先生就设想把细胞凋亡酶去除,使人体细胞能正常分裂,同时控制分裂速度,实际上也就是使RAS基因回复到原始生命的状态,千百年来人们孜孜追求的长生不老变成了现实。虽然实行起来难度极大,但李先生终于成功了,并把这种手术施之于自身。于是他成了第一个长生不老者,直到现在还保持着40岁的身体。”停顿一下,他皱着眉头说,“老实说,过去我把萧水寒当作潜在罪犯时,我倒对他一直怀着敬意,可知道了真相后,我反而鄙视他可怜他。他像个土财主似的守住这个秘密,像个土拨鼠似的东躲西藏。为的什么呀。我简直怀疑他有恋宝癖。”
公安局长似乎没有捉到这段话,他一直在按自己的思路在思索。最后他决断地说:“我们也暂时为他保密,你先回家见见嫂子,我还要向上面汇报。我想,这个足以影响全人类的无价之宝,如果仍归私人收藏,恐怕不合适。太可惜,也太危险。”
邓飞走后,他沉思了很久,最后直接要通了国家元首办公厅的电话。
萧水寒在蓬莱海滨的高级住宅区买了套房子,邱风出院后就搬进去了。他原准备送邱风到澳大利亚定居的,但孩子的早产多少打乱了他的计划。
一月来,邓飞成了他家的常客,也是唯一的客人——萧水寒没有对孙思远生命研究所的同事们泄漏真情。邱风已知道了邓飞的真实身份,邓飞对女主人自嘲道:“我就像《80天环游地球》中的侦探弗克斯,满世界追踪罪犯,却发觉追上了一位绅士。”
邱风几乎把心思全放在女儿身上,甚至没注意到丈夫又恢复了周期性的抑郁。当她伊伊唔唔逗女儿时,萧水寒常走到凉台上,眉峰紧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