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仲鲁先生都一致推荐石评梅。许校长还说:
“我本来是要留评梅在本校任教的。不过,看在你去年代理教务长为本校效过劳的份上,我就忍痛割爱让给你请去吧!”
现在,林砺儒找评梅去教务处,就是要说明请她去师大附中任女子部学级主任的事。
评梅答应了。现在已经毕业,就要离校去附中工作了。她站在大礼堂门口,想起四年来学生时代的往事,想起三个月前林先生的聘约,恍惚如在昨天。昨天,是多么值得留恋呵!
但是,评梅,她哪里想到,五年之后,她的师长,她的学友,她的学生,她社会上的文友以及崇拜者们,正是在这座大礼堂里,为她开追悼会!
小鹿看看评梅站在大礼堂门口,愣愣地出神,便神神她的衣襟,揶揄道:
“多情的小姐,走吧!”
评梅苦笑一下,又和小鹿在校园里四处转悠。梅花式的花池,荷叶式的养鱼池,碧绿清雅的游廊,宽敞明亮的讲堂,别致新奇的八角形园门,幽美静穆的病人疗养院,女高师的校园里,哪哪都留下过她少女时的春恨,梦影,足迹,泪痕!
最后她们来到疗养院。当她刚一踏进那座幽雅的小院时,脑袋里立刻闪现出四年前她初来女高师,和今年年初的情景。四年前初来女高师时,就是在这座花园里,吴天放来找过她;那时,她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是绿苗草坪上一只欢快的小白兔。今年年初,高君宇躲避追捕,与她邂逅,也是在这座花园里;那时,她是一朵刚刚开放又被风雪摧残的花。前者,是她把爱交给了不能承受她心的人;后者,是不该爱她而看来偏要爱她的人。
评梅和小鹿,又坐到那张葡萄架下的藤椅上。俩人,好像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好像都怀着依依惜别的淡淡的愁绪。
农历八月十三了,一轮明月已从东方的天际升起,悬挂在高爽碧蓝的空中,投撤下柔和的清辉,那么淡泊,那么幽远!院中轻轻摇动的竹影,疏疏密密的花草,像盖着一层轻纱,像罩着一层薄雾。
“哈哈,梅花小鹿!”
突然有人在她们身后喊了一句,吓了俩人一跳,扭脸一看,庐隐已经站在她们背后。
“我就知道,你们俩准是跑到这儿来说悄悄话。背后说我的坏话了吧?”庐隐耸一下消瘦的双肩,笑道。
“梅花小鹿”听了,相对一笑。中秋明月朗朗,如同白昼,庐隐看得清清楚楚。
“笑我?”她转到她俩面前,双手往腰间一搭,俨然是位法官,质问道,“说!两个大胆狂徒,为何取笑于我,快快从实招来!”说着,便入了韵调儿。
评梅笑道:
“哪个敢取笑你?我只不过对小鹿说,你看孟尝君①来了!鹿鹿笑笑,我也笑了。”
①孟尝君,战国时齐国贵族,姓田名文。战国四公予之一。益尝君是他死后的谧号。
庐隐在女高师二年级的时候,与几个志趣不凡的同学自称为战国四公子,她被封为孟尝君。一时传开,同学们私下里都称她是孟尝君。眼下,庐隐见评梅睫毛上沾着点点细碎的泪花,她叹了口气,坐到评梅身旁。
“颦儿,”她心疼评梅,声音很低,但是十分真挚,“又哭了?”
评梅辩解道:
“谁哭了?”
庐隐说:“还嘴硬!”
小鹿抢过话头儿:
“是哭了,就刚才!”
评梅低声骂道:
“死小鹿,你就会揭我的底!”
庐隐掏出手帕,替评梅擦了擦眼边上的泪花,借着月光看着她那张俊俏然而苍白的脸。庐隐心中突然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以她少女的敏感,和文学家的先觉,凭这双重的本能,凭她与评梅几年来相濡以沫的情谊和了解,她从评梅孤高清峭的丰神中,感到评梅的灵魂深处,潜伏着人生悲剧的种子。庐隐严肃地说:
“评梅,不要总是事事伤感,触景生情,不要锁住自己正常的爱的萌动。这样容易使人消沉,从而湮灭了你文学的天才和神妙的灵思。”
小鹿忙插言道:
“说的是,说的是!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就凭梅姐的才华,大约要影响几代人呢!”
评梅说:“要死你,小鹿!怎么变成饶舌妇了?越说越走板儿!”
说着要打小鹿。小鹿机灵的一闪,躲到庐隐背后,虚张声势地叫道:
“哎哟,庐隐大姐,快救命啊!”
庐隐拦住评梅,笑道:
“我倒觉得小鹿的话,有几分道理。”
评梅生气了,声音也变得严肃了:
“好,不理你们了!俩人联合起来糟改我一个。”停了一会儿,又说:“其实,要说才华,你庐隐才是真正的名士风流哩!”
“哼,”庐隐苦笑一下,“即或我是名士风流,也是门庭萧寂,只好抱定独身主义了!”
说着,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哎——,”她说,“我是让人感觉飞扬跋扈,不可一世,骄傲得难以使人亲近的人。我不像你,命带桃花运,时时有人追逐!”
一句话触到了评梅的痛处。吴天放的追逐,给评梅带来的不幸,连眼前这两位最知心的朋友也是始料不及的。她神色黯然,停了半响,只是说:
“我倒觉得,你胸无权术,光明磊落,心地宽厚善良,不狭窄,不嫉妒,这是能成大气候作家的先决条件。”
庐隐抓起评梅的手,用劲儿地握了握,半开玩笑地说:
“知我者,莫过评梅也!我也不相信看见别人有点儿成绩,便两眼发红,心里发颤的人,能成什么大气候。小人而已!”
几个人正说得热闹,小鹿突然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似地嚷着喊,哎呀呀,熄灯的铃声都响过了,露水也下来了,快收兵吧!明天梅姐离开“红楼”,还要搬家呢!
评梅约请她俩明天帮她搬家,庐隐沉吟好一会儿,才说她明天确实没有空儿。小鹿要埋怨她,评梅截住说:
“庐隐是个大忙人,我们就不麻烦她了。好在东西不多,四年前,来时多少,现在走时还是多少。只是我养了十来盆花,得拿走。尤其那四盆白菊花。中秋节,我要做菊花面,请你们俩。”
庐隐拍着巴掌笑道:
“这就好,这就好!等你们明咯儿一切布置就绪,我净等着去享清福就是了!”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十章
第十章
两辆人力车,在马路上飞快地跑着。从石驸马大街女高师的红楼出来,穿过宣武门洞,往西,再往南,出了和平门,在厂甸一座破旧古庙的两扇黑漆大门前停住了。
这就是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的教员寄宿舍。
高高的青砖院墙,经过多年的风雨侵蚀,许多地方已经剥落,破损;那两扇黑漆大门,也有些倾斜,凋敝;门上的铜扣环,已经生满了绿色的铜锈;门楼上断茎的野草,在微风中不住地点头。只有大门两旁那对石狮子,龇着牙,蹲在那里,依旧岿然不动。
石评梅和小鹿,下了人力车,把行李搬到大门的青石台阶上,回手付了车钱。那车夫道了声谢,便操起车,沿着大道远去了。
评梅和小鹿,拎着帆布箱、行李,推开大门,走进去。
这是一座荒废的古庙。正殿已经拆除,只剩些配殿和早年间僧人的住房。门房的何妈告诉评梅,她的住处,是前进院东厢的两间房。
评梅来到东厢,望着破旧得已经有些发黑的红漆门,望着披一片吊一片的窗户纸,叹口气说:
“真是东倒西歪三间屋!”
屋前有棵古槐,枝繁叶茂,恰似一把巨大的伞,遮住了院中半个天空,罩住了评梅住屋的半边屋顶。
评梅把行李放在屋门口,回身拉了一把小鹿,两个身处陌生环境的少女,心中都有些紧张和神秘的感觉。
站在院中间,往连通第二进院的月亮门里望去,迎面有个六角古亭,蔓草环绕,蛛网片片,显出许多古荒苍凉的景象来。院里面也有几排房子,据门房何妈告诉她们,那是男教员们的寄宿舍。
评梅初来乍到,谁都不熟悉,没有敢到处走动,只和小鹿在这空旷的院子里转了一圈,便回到前院。
评梅来到东厢,迈上台阶,刚要推门进屋,忽然一阵风吹过,古槐密浓的枝头,发出呼呼的一阵响动。她心头一愣怔,忙收住脚,回头仰脸望望身后那棵苍郁的老槐树,心里说:
“这古庙荒园,一阵秋风刮过,愈发显得萧条,凄凉。我刚离开女高师的校门,踏上社会,等待我的竟是这般荒漠冷寂的所在!莫非我的青春年华,都要在这荒园中度过?莫非我的妙龄岁月,都要泼洒在这破败古庙的萧瑟苍凉里?”
想到这里,她心头不觉一阵难过,流下几滴泪来。怕小鹿看见,评梅赶忙扭头用手擦了一把。
鬼机灵的小鹿鹿,早已经发现了,也猜度出她落泪的缘由。但是为了不触动她的伤心处,故意假装没看见就是了。
推门进屋,屋里更惨了!四周的粉墙,沾上许多肮脏的污点。纸糊的天棚,破旧污损。古旧的纸窗,显出大大小小许多窟窿,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什么都没有。评梅叹口气道:
“真的像个魔窟!”便愣愣地站在门口。
小鹿把她的行李放到桌上,笑着打趣道:
“梅姐,这里要是魔窟,你就是魔窟梅影了!这倒满富有传奇色彩的嘛!”
评梅苦笑一下,没有作答。小鹿又说:
“好了,梅姐,别总是愁眉苦脸的。这儿到底不是魔窟,而只是荒斋罢了。事在人为嘛,咱们商量一下,怎么布置,添置些什么家具。”
于是俩人讨论了好一阵子,才取得了一致的意见。评梅在桌上开列了一个要购置东西的清单细目。然后两个人便上街,到附近的厂甸、琉璃厂,最后又跑到了西单,终于把清单细目上开列的东西都置买齐停了。——豆绿色的麻纱窗帘,盆栽的雪梅,瘦石山人的白雪红梅横幅,镶嵌在镜框里的祈祷图,绦红色的台布,两把藤椅,一套茶具,以及糊墙用的浅绿花纸,糊窗户天棚用的各种纸张。
评梅头上包着一条粉色白花的头布,腰间围着一条藕荷色的小围裙,和小鹿费了差不多整整一天的时间,里里外外地打扫,上上下下地裱糊。
小鹿用一种充满激情的喜爱目光,盯了一眼正在忙忙乎乎的评梅,心里说:这个二十一岁的姑娘,不但舞蹈、滑冰、打球、体操,样样出类拔萃。而且,仅仅四年,在北京文坛上已经被称为“北京著名女作家”了。现在,却像一个勤勉的主妇,干起活来,心灵手巧,审美观点高雅不俗。哪个有福气的小伙子能得到她,还不得乐疯了?
一切布置就绪,评梅站在屋中央,四处打量打量,脸上的阴霾终于被欢快的彩云所代替。看看梅姐露出了笑容,小鹿忙说:
“梅姐,满意了吗?”
评梅点点头。先前凄凉的心绪消失了,渐渐地,有了些欣慰的快感。
“很有几分雅气!”小鹿鹿简直有些手舞足蹈了,“怎么样,这回可不像魔窟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