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师和吴革的话,高度评价了马扩之为人,这时邢倞又补充道:〃不但子充如此,子充家人也都是心如铁石,岂肯受金人之胁?〃邢倞的话说得及时,李师师急忙为他斟满一杯酒。何老爹提议,为马子充干此一杯!这个提议,深合大家之意,他一举杯,其他五人都跟上了,痛快地一饮而尽。
〃今日打听得朝廷给斡离不的复书又由王云赍去,除同意派皇九弟康王前去虏营讲和外,〃丁特起索性把话讲完了,〃又备述以上九人的生死情况,见在何处,务要把他们的家属拘拿到案,听会人发落。只是说到子充时,也道不知所往。子充的踪迹真个叫人悬念不止了。〃
〃金人如此寻根究底地追索子充及其家属的行踪,必有所为。〃邢倞带着老年人的深谋远虑替亸娘担起心事来,〃子充一家都在保州,目前保州存亡不明,只是边城孤悬,终难久守。俺只怕这一家子难免都要遭到金人毒手。〃他说着,不禁从丹田里滚出几声沉重的叹息,然后加上一句,〃如果真是如此,天道宁复可问?〃
〃邢太医还提什么'天道',如有天道,杀人掠地的金寇怎能猖披至此?〃吴革先反驳这个所谓〃天道〃的过时理论,〃俺此番道出河阳,来到京师。听当地人说,金人渡河之役,我军有十二万人守河。金将娄室说:'宋人虽多,不足畏也!'尽取军中战鼓,痛击达旦,十多万大军在此一夜间都被战鼓声吓跑了。何老爹刚才说的李固,也是被鼓声吓跑的。官兵逃走,老百姓逃祸不遑,转辗陷死于泥沙中的何啻千方。过了两天,斡离不的大军也自魏县的李固渡渡过大河。不意黄河天险,两路会兵不费一矢之力,两天内先后渡过,坐使京师危急,人民遭殃。此乃人事之不臧,何关乎天道?〃
对吴革的这番激动人心的发言,各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何老爹也不禁叹息道:〃河东、河北、朝内、朝外,都有这等脓包的将兵,窝囊的官员。有官如此,中国焉得不亡?俺怕这番东京城难保了。〃
〃自有生来多涕泪,独无人处恸江山!〃丁特起吟了这句诗以后,独自跑进邢倞的里间,呜呜幽幽地哭起来。这时大家都有几分酒意,举座为之惨然。
吴革与丁特起十分熟悉,他跑进里间把丁特起拖出来,叫道:
〃特起,恸哭江山并非见不得人的事,你要哭就大声哭,到大庭广众之间来哭,躲在里间幽幽地哭,还算什么大丈夫、太学生?〃然后他又面对大家说,〃众位休被他哭得肠断肝裂,意气颓丧,且听俺吴某说一段话。上月间粘罕率军过隆德府,在城下大言,我今提兵问罪赵皇去,尔等但将犒军酒肉送来,我明日即去,不攻你城。知府张有极与属官父老共议。通判李谔主张给粘罕烧烧香,叩两个响头,送些酒食去就可免祸。父老们听了大怒,说道:'若如此,乃拜降也!如通判要与他酒食即与,男女等却愿守城!'次日粘罕来索酒食,父老们喧骂这里无犒设物给你。李谔尚待呶辨,一个军官上前大呼,'通判莫待反耶?'一刀掷去,斫中他的同颊,父老们即刻集合了数千人,凭城与金军大战两日,只杀得红尘滚滚,日月无光,惨烈异常。〃
这个故事说得生气勃勃,大家的情绪果然振奋起来。何老爹先就干了一杯,喝彩道:
〃隆德府的老百姓如此英雄,这才不辱没我们的祖宗,即使战败了被杀,虽死犹荣。〃
〃何老爹说得恁地气壮,咱汉人就是要做好汉子。〃吴革顿时飞起一杯,与他对饮了,又针对他刚才的一句话,说道,〃有民如此,中国定不灭亡!即如你何老爹年初围城时,怒斥王时雍,不让狐群狗党抄毁师师之家。陈少旸伏阙上书,你往来保卫,又率众殴击奸党,当时何等意气!难道今日豪气已尽,眼睁睁地就让金贼占我京师,覆我大宋社稷不成?〃
一句话把何老爹激得跳起三丈高,他大叫道:
〃俺何宏虽是个粗人,却也略识大义,这一腔子的热血,早已卖给国家。只是腔子上少了这个,〃他用手指一指头脑说,〃种宣抚、李枢使既被废斥,少旸又到南边去了,俺忽忽如有所失,不知道听哪位说话跟哪位走路好?如今你吴统制忠义为国,还肯结交到咱市井细人,俺不听你话还有谁的话可听?俺如今就跟定你了。吴统制你如有驱策,何宏俺一定执鞭相随,万死不辞。〃
〃俺吴革何人,敢来驱策老爹?〃吴革谦逊道,〃凭你老爹在东京城里的声望,只要登高一呼,一、二十万人怕不都跟着你走?大家一条心用于抗虏之事,战士在城上击贼,老百姓从旁缉奸安民,修城筑道,搬运矢石,传令传食,有多少事情可做。事有巨细、功则相同,这就是老百姓的救国之道了。还有你邢太医,刚直不阿,交友遍及京中,其中岂无忠义绝伦之士?如与他们广通声气,必能收得集思广益之效。邢太医、雷太学、丁二哥,你们且屈指数数在今东京城里,还有哪些忠义之士,可与言救国之道的?〃
一句话触发了邢倞、雷观。他们列举出监察御史张所、禁军将领蒋宣、李福、卢万、崔广、崔彦、太学生吴铢、徐伟、角抵艺员李宝等名字不下二十余人。吴革一一记下来,然后亲自给大家斟满了酒,提议道:
〃众位都是汉家的好汉子,〃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就是师师,虽属巾帼,忠肝义胆,也是我汉家的好汉女。今日一会,非比寻常。吴革不揣微末,愿与众位歃血为盟,誓保大宋江山,不与金虏共存于斯世。至于各位提出的忠义之士,自当逐一相访,披肝结交,若得万众一心,咸来赴会,岂惧金贼肆虐,奸臣卖国?〃吴革这番话说得意气如云,博得大家的激赏,都说愿意歃血与盟。只是谈到为头的问题,吴革又客气一句道:〃至于领袖之选,自当虚位以待贤者。〃
〃义夫(吴革字),这话就不对了。〃丁特起也变得积极起来,〃你看邢太医、何老爹都愿推你为尊,此事攸关大局,岂为一人荣辱?义夫再推却,就是矫情了。〃
这个问题无可再议。大家都推吴革在首位坐下。吴革顿时现出一股刚毅之气,说道:〃既然众位见推,吴革义不容辞,只好暂时承乏此席,权为盟主。吴革分居军人,将来会众多了。不免要以军法部勒,那时众位要大力支持,才好办事。〃
这一条大家又通过了。然后吴革发令道:〃酒来!〃他自己拔出佩刀,卷起农袖,一刀刺入臂中,把鲜血流入一个盛满了酒的大瓦盆内。他的隔座,恰巧正是师师,他又犹豫了一会,待把刀子递给左旁的雷观。不想师师一声不响,就把刀子接过来。她挽起衣袖,露出一弯玉臂,咬紧牙齿,用力一刺,把刀子刺入皮肤,一缕鲜血弯弯曲曲地流入瓦盆。然后再一个个挨过去,大家都刺了血。盟主吴革就用刀子在酒盆里搅动几下,双手捧起酒盆,喝了一大口。挨到师师,她喝血酒要比刺血困难得多,不禁皱起眉头来,她感觉到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她瞧,她闭上眼睛,一挺脖子也喝下去了。大家挨次喝酒,转了两圈,早把这一大盆血酒全部喝干。
和着血的酒进入血管里,使他们的血液更加沸腾起来,他们的神色也更加肃穆,这是因为他们意识到抗金的大业已有一大部份落到他们的肩膀上,他们不是甩言语而是用决心要实现今夜的誓言。
这件事发生在金军第二次进攻东京的前夕。从此三家村成为东京城里一个抗金的〃地下据点〃,到了适当时机,它的作用就会显示出来。
(三)
从靖康元年十一月十二日粘罕大军渡过河阳的黄河渡口算起,两天以后斡离不大军也渡过魏县李固渡的黄河渡口,直到十一月三十日,金朝东西两路大军同日到达,会师于东京城下,闰十一月一日金兵正式攻城的二十天是民族危机空前紧急,是北宋朝廷已处在生死绝续关头的关键性的二十天。
作为高级军官吴革、作为刚刚有了一个出身的起码官员雷观、作为尚无一命之荣的太学生丁特起、作为各阶层市民的医士邢倞和染匠何宏,作为闭门谢客的歌妓李师师等都明白地感觉到,在这关键时刻中宋朝人应当有所行动才能打退金人,决不能寄托希望于一场瘟疫和一场大地震使金人乖乖地自动撤退。
但是作为主持朝纲的当局大臣何栗、孙傅、唐恪、耿南仲这些人,在这个关键时刻又做了哪些应急的准备工作,采取了哪些战守的行动呢?
说来好笑,渊圣皇帝命令吴革到陕西去勾兵的明旨下来以后,大臣们进行了一场讨论,首先对并非由他们推荐而是渊圣皇帝直接召见的吴革感到十分不满。如果哪一个普通军官都可以直接见到官家,妄论国是,反对割地、劝渊圣〃不复议和〃,朝纲岂不是要大乱了?他们先给吴革加上一个〃动摇国策,荧惑圣听〃的罪名。然后针对吴革的〃勾兵陕西〃之议,提出两条理由:
第一条是属于财政方面的,如果陕西或其他地方的勤王军都〃勾〃到了,这笔费用如何开销?他们的官样文章是:今百姓困匮,调发不及,算数十万兵于京城下,财用何以给之?说得好冠冕堂皇!不过他们忘记了一条,他们还准备补足年初斡离不围城时勒索去的不足之数,另外每年加三十万两匹银绢赂献金师,以求缓攻,不知道这笔帐准备如何开销?
第二条是属于外交的,说是今朝廷讲和,不务用兵,若使金人知道朝廷已在东京附近征集军队,志不在和,岂不激怒了他们。
根据这两条理由,他们决定不准吴革前往〃陕西勾兵〃,也不准另一个带兵的文官张叔夜率领所部从京西路前来勤王。
作为普通军官的吴革,的确不了解朝廷事务的复杂性,渊歪皇帝亲自接见他,当面跟他说要他去陕西勾兵,后来又正式下了明旨,却还是作不得数。只要在宰执之间有了反对的意见,他们就有本事使诏旨成为一纸空文。吴革后来续得诏旨命他暂缓陕西之行。那时潼关已遭金军封锁,吴革还当这是官家对他保全之意,怎知道其中还有这样复杂的经过?
后来有一次,他因议论京城防守军务与耿南仲在政事堂争执起来,耿南仲气鼓鼓地朝他白了一眼,然后冲口一句骂出来:〃公之言何一似太学生?〃
吴革当时还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后来问了丁特起,才知道在政事堂中,太学生就等于是盗匪寇贼的同义词。主战的太学生是主和的宰执们的第一号仇敌,普通军官吴革说起话来和太学生一样,根据他们的逻辑,他当然也是他们的第一号仇敌。
吴革到京城来了一两个月,学了不少乖,到最后总算弄清楚了官家要他与宰执们商量战守之计,实际是〃与虎谋皮〃的勾当。他这才下了决心要与何老爹等人组织〃地下据点〃来进行抗金的大计。达官贵人中间既然找不到同盟者,只好在市井细民、学生官兵中寻求志同道合的人,这是事理发展势所必然的。
不过宰执大臣,也还有各自的面目,并非完全划一。譬如〃主战〃的宰相何栗,他的面目便不同于其他的宰执,做出事情来也别有一副肝肠。
何栗为人犹如一只红萝卜球,他的主战的主张好像一层红皮,用手指甲把它剥去,里面雪白的萝卜心子就露出来了。他是战在皮外,和在心子里。其实从他本人的外形来看,圆滚滚的脸,圆滚滚的身休,圆滚滚的一团被酒糟染得通红的鼻子,也很象一只红萝卜。何栗上台前曾受到太学生舆论的支持,后来太学生看穿了他的行径,撒回支持,改为斥骂攻击,并为他加上一个〃红萝卜球〃的绰号,从此他对太学生痛恨的程度也不下于唐恪和耿南仲等人。
不过他还是千方百计要把它这层红萝卜皮保牢的。原因是:他很明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