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要紧。你们如不相信,就留下衣衫为质。
掌柜的看见这件光怪陆离染满颜色的衣衫,不由得尖刻地笑起来:
〃破布衫留下来,撕成抹布,还嫌腌脏哩!俺这里不开当铺,留下衣衫何用?穷小子没钱赎药,何不到保济惠民局⑥去求布施?〃
〃如今惠民局的施药,都施给阔官人了,哪里轮得到俺穷人?〃
一句话触恼了掌柜的。原来这家药铺子里大大小小一千多个抽屉中的药材都是从惠民局的库房里变个戏法搬运过来的。他顿时翻了脸,拍着柜台大骂:〃穷小子不长眼睛,一清早多少顾客,有功夫与你盘口舌?〃两个争吵起来,掌柜的千穷万贱地骂。她爹一时情急,隔柜台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抢了药包就走。怎当得药店人手多,把他横拖倒拽地送进开封府。谁知开封府尹就是这家药铺的后台老板,掌柜的又是开封尹的小老婆的老子,事情闹大了,他这才明白自己已惹下杀身之祸。
他最后一次在牢狱里看到手里抱着娃娃前去探望他的穷朋友时,扬着沾满了靛青的手,拜托朋友道:
〃兄弟好歹照顾这个女小子,俺死了,来生变牛作马报答你。〃
这是师师能够从别人口里听到她爹说的最后一句话。过不了半个月,他爹没等到结案发配,就死在狱中。再过两年,受爹委托的那个穷朋友不知为了哪一桩,也被捉进狱里去。
失去了这些亲人后,师师就长期成为无依无靠、流浪街头的孤女,受尽生活的折磨。在她十一岁那年,隶属倡籍的李姥把她收养下来,花了一番心血,逐渐调理她成为名满京华的歌妓,改变了她的生活。成名以后,尽管锦衣玉食踵门而至,却永远揩拭不掉那深深地烙在她心头的创伤。她每次拨动琴弦,信手弹去,常会不知不觉地弹到《吴江冷》,并且低吟起《蓼莪》篇而氿澜不止。
这个时候的官家如果能以沉默的同情倾听她吟完下面的几句诗:
〃父兮生我,母兮鞫我,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
她也许会改变对一个富商的轻视。把他看成为至少是能够理解她的感情的来客,而与他款款地说话了。
她的琴声是这样凄楚,她的低吟又是这样沉痛,天地似乎又为她交易了一次颜色。现在这间黛绿色的阁子,忽然罩上一层悲怆的、黯淡的银灰色。他是懂音乐的,常常自命为顾曲周郎,绝不是师师想象中的〃牛〃。可是他的所谓〃知音〃,无非是从理论和技巧上,从浮浅的、虚假的感情意义上来理解音乐罢了。既然在他的指尖上已经套上宫廷意识的薄膜,他怎能真正、直接拨动心弦,与一个哀伤自己流浪的童年生活的少女发生共鸣呢?他与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无论现在和后来,在这个皇帝与这个歌妓的全部关系中从来没有发生过真正的共鸣。只有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才是唯一的例外。
他不但没有把诗句接着念下去,反而做了师师在这个时候最不愿看到的事情——鼓掌称赞。于是琴声、歌声,一时都嘎然而止。在师师琴台旁本来就已摇摇欲堕的大商赵乙,顿时被抛进万丈深渊。
这时天色将近徽熹,他再也待不下去,只好匆忙地喝过半盏杏酪,搴帏出门,怏怏而去。
感到歉意的李姥把他送出大门时,忽然惊异地发现半条街上都布满了禁卫军和内监。他们一见他出门,就立刻迎上前,把他扶上轻辇,带着那匹小乌。打道回宫。这个景象把她吓得半死。
官家第一次遭到一个女人的冷落,但他反而因此更加下定了要把她接进宫里去,成为他的私有品的决心。
(三)
官家再次去的时候,不再是大商赵乙,而是当今的宣和天子、道君皇帝赵佶了。既然撕去伪装,他索性摆出官家的派头儿,把内府珍藏的〃辟寒金钿〃、〃映月珠环〃、〃舞鸾青镜〃、〃金虬香鼎〃四色价值连城的礼物送给师师。他认为这种派头儿可能会改变师师对他的看法,很容易就能达到他的目的。果然,这一次他在镇安坊受到的不再是大商、而是官家的待遇。师师向他拜舞谢恩,做了礼节上应当做的事,并且庄重得好像在太庙里奏太常之乐、在圣殿上舞八佾之舞一样为他献艺,可是仍然保持着那副落落寡合的神情。
他害怕官家的气派可能使她们拘束了。下次去的时候,有意把李姥找来安慰几句。李姥确是像他估计的那样,一见到他就匍匐在地,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八月十七晚上,师师没有露面以前,李姥曾经发挥过蜜汁似的应酬功夫,如今那蜜汁似乎已从她的骨髓中抽干了。官家亟力安慰她,亲切地称之为〃老娘〃,并且笑笑说:〃今后朕与老娘是一家子的人了,千万不要拘礼!〃成为官家的一家子人,而且出自圣口御封,当世能有几人?这当然是莫大的光荣,是王黼、高俅之流千方百计求之而不可得的殊恩。官家说了这一句,偷眼瞟着师师,看看她的反应如何。没想到师师并不像他所想象的,她既不因为他暴露了官家的身份而自感卑屈,更没有因他这句话而得意起来,仍是冷冷的,无动于衷。
官家过去从别人的口传中得到师师的印象可以概括在一个〃艳〃字之中,后来他亲自见到师师时,才知道那个〃艳〃字不切,应改为一个〃韵〃字,后来去了几次一再尝到她的落寞,才深深地体会到那个〃韵〃字尚不足尽师师之生平,另外一个他十分不愿意的〃冷〃字不知不觉地在他的概括中占了上风。从此以后,他联系到师师时,就摆脱不开这个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字。
大商之富、官家之贵、一家子之亲,是他事前认为可以决战制胜的三门重炮,没想到在冰冷的师师面前,这些热火器全然失效。他显然低估了对方的抵抗力。失败使他的头脑变得清醒些,他改变战略,从速决战改变到拉锯战,希望以旷日持久的〃韧功〃来争取她。可是改变的结果也没有使他的处境好转。这件事似乎一上来就形成僵局,以后也不可能变得顺溜起来。现在的情况是这样:他越想得到她,就越发不能得到她;他越发不能得到她,就越想得到她。这个恶性循环使他完全失去主动权,并且越来越发展成为他私生活中的头等大事。
有一天,郑皇后酸溜溜地问了一句:
〃何物陇西氏,使官家如此迷恋于她,为她烦心不释?妾等深为不解。〃
这句措辞欠慎重的话,惹得官家十分火恼,他顿时发作道:
〃你怎能与她相比,你们又怎能与她相比?〃他显然轻蔑地把郑皇后以下的宫人们一概都贬下去了,〃假使你们宫中一百人,一概都卸去艳妆,穿了家常便服,跟她站在一起相比。她自有一种鹤立(又鸟)群的姿态,幽致逸韵,迥出尘表,决不与你们同调。〃
官家的话说得重了,不仅当场使郑皇后下不了台,并且也引起了宫廷的公愤。但他绝不让步。她们很快就明白,官家平常虽然气性好,对她们不轻易发脾气,唯独这个钉子碰不得,谁碰上了,准得倒霉。
有个不识相的谏臣名叫曹辅的,上了一道奏章(很可能是出于郑皇后的授意,因为曹辅是枢密使郑居中的门下士,而这个郑居中又与皇后联了宗,被皇后认为本家。曹辅为了讨好皇后与枢密使,却得罪了皇帝,真可谓贪小利而忘大害),竟敢暗示到这件事,还威胁说:〃长安人言籍籍〃,意思是现在已闹得满城风雨,对你官家的名誉大有妨碍了。官家读了这道奏章,龙颜大怒,立刻把他贬谪到远恶小州去当个吏司。还间接警告郑居中,叫他少管闲事。
这个小小的言官,浊气一涌,就得到应有的惩罚。官家希望以此来讨好师师,可是他仍然不能从她的心里攫取得他渴望已久的东西。他以帝王之力,也无法强迫她献出自己的心。十多年来,他只取得有限的进展。她似乎要把他们的关系冻结在一定的距离中。他只被允许在这个幅度中自由活动。她答应他在相当的间隔日期以后,前来探访她一次,他可以跟她谈谈诗词书画。她可以为他鼓琴鸣曲,在她心境良好的时候,甚至还愿意绰起檀板歌唱一阙他为了取悦于她而填制的小词。这样的歌唱是比较接近他的欣赏水平的,因此她也能够接受他的鼓掌称赞。而当她的心境比较深沉,歌唱着另外一种曲调的时候,他也变得聪明起来,不再愚蠢地鼓掌,而是以一种深沉的凝思表示他完全理解她的感情。为了刻划这种对于音乐感情理解的深度,他甚至还画了一幅流传千古的《听琴图》,画出了鼓琴者与听琴者思想感情上的谐和和默契。可是她十分明白他的理解毕竟是十分有限的,她只是假装出在接受他的假装出来的欣赏罢了。任何伪装都不能突破心灵上的距离。
这已经达到她能够给予他的最高限度。如果他要鲁莽地去触动她不许碰的一根琴弦,暗示到他们之间的来来,她就会用种种办法阻止他进一步谈下去。他要保持既得权利,只好就此收兵,别无他法,否则,生怕连这点权利也要被取消了。
这是一场多么艰苦耐磨的持久战!
(四)
官家不是信口开河地乱许愿心,而是认真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他的要求,就是要把她——一个沦落风尘的歌妓,正式接进宫里册封为皇贵妃,这不仅在现实生活中从未听到,在史册中也是绝无仅有的。经过时间的考验,证明他的这个愿望是有相当诚意的。对此,师师不能不加以认真的考虑,并且必须随时准备给他一个正式的答复。
当官家第一次轻率地提出这个要求时,她当场就给了毫不犹豫的拒绝。如今时隔十年,他已经聪明地改变了方式,用了各式各样的暗示,坚持同一要求。她已经完全了解了他的顽固性、韧性,经过了反复、慎重的考虑,她可以给他的答复也仍然是一个〃否〃字。
官家设想师师之所以如此固执,其原因大约是她的性格中有一个〃冷〃字的缘故。所有被他碰到的女人都是热的,如果她们热得还不够,只要他稍为加温,就可以使她们热到他需要的温度,热到超过他需要的温度,以至于热到他受不了的温度,逼得他只好采取降温措施。偏偏这个李师师是一块燃烧不起来的顽石,又偏偏是这块不肯点头的顽石如此吸引着他,使他无以自拔。
不错,如果单从表面观察,师师的性格中确有非常〃冷〃的一面。官家把她的全部人格概括为一个〃冷〃字,甚至把她神格化了,这显然是片面的和肤浅的看法,但是多少也有些道理。
作为一个艳极一时的歌女,她的生活、兴趣、爱好几乎可以说是相当朴素的。她不喜欢用金玉珠宝把自己打扮出来,如同官家第一次看见她时一样。她平素也经常是不施脂粉,不戴首饰,家常穿一色玄色衫子,偶而出门,也不过换一件半新的月白衫子。她不但不喜欢炫耀,而且还以那些搔首弄姿、喜欢穿着奇装异服招摇过市的庸俗贵妇人为耻。可是从她穿开头以后,月白衫子忽然成为东京妇女界最〃韵致〃的时装。东京的贵妇人,自己缺乏这方面的想象力和吸引力,只好跟在歌妓后面翻花样。可是没有一个美妇人有她那样的自信,敢于完全淡妆走出门外去。
她经常沉默寡言,不喜欢调笑雅谑,对于富贵逼人的来客,更是从心底里厌恶他们,避之唯恐不及。有时她对官家也是不假辞色的。这样做,似乎要为她所处的歌妓的屈辱的地位取得补偿。在这点上,她显然十分敏感、十分自尊。她决不允许有人以低人一等的眼光来看待她和她的侪辈。她决不取悦于人,而只能让别人来取悦于她。她的这些行径的确提高了她这一行业的身份和地位。
还有,她爱读激情的诗词,爱唱哀怨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