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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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 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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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间的雨加紧了,雨声隔着窗户和厅内单调的铜漏声相互应和。在焦虑的刻度上一点一滴漏去的时刻特别令人难堪。亸娘就是这样闷闷地坐过申时、酉时,眼睁睁地看着铜箭已经指到戌时一刻,爹还是没有一点信息。派出去寻找的人,一个个回来都没有带来确定的消息。这一点点、一滴滴滴进亸娘心头的漏声恰似这支铜箭射穿了她的胸膛。
〃这早晚了,伯伯还未回来,派去的人,又不顶事,你自己出去找一找。〃刘锜娘子一语提醒了刘锜,他霍地站起来,顺手捞一件雨兜披在身上,说道:
〃贤妹休急,俺亲自出去找一找。〃
〃嫂子宽心,咱两个一起去找。〃马扩也同时站起来说。
他们还没离开厅堂,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片喧呼声和急遽的脚步声。他们急忙迎出去,只见赵隆已被几个军汉架着踉踉跄跄地一直搀进厅堂来。他不是像往常那样喝醉了脸皮通红,而呈现出一种死人似的煞白,幞头斜歪,衣襟零乱,一进得门,就口吐鲜血,接着大口大口地吐出血来。人们来不及用盆盂去承接,他就吐在地上,溅到各人的衣裙上、脚面上,溅得点点斑斑的到处都是,他似乎还想支撑一下,做手势叫大家休得惊慌,可是胸口的剧痛,使他不得不用双手紧紧按住。在疼痛和吐血的间歇中,没头没脑地大声嚷嚷〃聚九州之铁,铸此大错……只怕将来噬脐莫及了……〃。但这是一句没有能说完的话,一阵涌上来的血潮,遏止了它,接着血又大口喷出来。他倒在马扩的手臂弯中,徒然张开口,努力要想把这句话说完而不成功。他保持在这个气急、愤怒的表情中昏厥过去了。
马扩、刘锜急忙把他移进卧室。抬上床铺。刘锜娘子还有主张,她煎来了三七参汤,又找出元胡散来止他心口的疼痛,然后对丈夫道:〃请邢太医来急诊,还得丈夫亲自走一遭,才能把他找来。这里的事,咱会办。〃刘锜一听有理,赶忙走马而去。
这里刘锜娘子和亸娘一起给昏迷的病人灌下参汤和碾碎的药末。有一个瞬刻,亸娘以为爹不会再甦醒了,灌下去的药汤都从口角边流出来。她控制住自己的呜咽,拉起他的手,听他的脉搏,唯恐它随时停止。那脉搏是十分微细的,时断时续。但是爹悠悠忽忽地醒来了,喃喃地又在对自己说什么。刘锜娘子推推她,问她听见了没有?亸娘起初还当是继续留在耳际的檐雨声和铜漏声给自己造成的错觉。她希望但又不敢想象爹还能说话,但他真的在说话了。后来她们两个一齐听清楚了,还是那一句没有说完的话:〃聚九州之铁……大错……〃只是说得更加含糊,接着又转换一个急怒的表情加上说:〃……发誓……发誓……〃随即再度陷入昏迷。
在她们焦急的等候中,刘锜总算把翰林医官邢倞请来了。他诊了脉,足足化去两刻钟,然后用着精通本行业务的那种自信安慰病家说:
〃不相干,痛是心痛,血却是胃血,不是心血,可以医得。〃
然后,他又以同样的自信,发出警告道:病人一定要安静休息,心痛时倚在高枕上,休得卧平。以后绝不能再喝酒,再要大吐一次,动了肝阳,斫了本原,你就请个神仙来也难措手了。
洞达世情的老医官邢倞即使局处在他的小范围里,却能知天下之事。来自社会各层次的病家给他结成了一道和各方面接触,联系的交通网,他像只大蜘蛛似地安居在自己的独立王国中,截留住一切落进他网中来的社会新闻。他完全了解并且能够正确判断出眼前这场急病中所包孕的政治因素。即使刘锜只字不提,他也知道得够清楚了,何况刘锜还要简单地介绍病因。
太医反复叮嘱的〃不能再动肝阳〃一句话,就充分表达出他的同情与关切。他留下方子和药,临别时,又特别进来跟病人打个恭。这不是一个医士给病人的礼貌上的敬礼,而是出于—个普通人对于能够向权贵挑战的英雄好汉所作的衷心的敬礼。然后摇摇头走了。
病人比较安静一点时,刘锜把跟去的亲随找来,问了这一天的经过情况。
亲随回答道:
〃今天拜访太师的官客特别多,坐满了一房间,太师对钤辖另眼看待,第一个就延见钤辖。家人听四厢的吩咐,也跟进去,陪侍在侧。开头说话时,太师十分谦虚客气,堆下满面笑容,说什么'钤辖铁山之战,天下闻名,连朝廷也知钤辖的大名'。接着就拱手道:'伐辽之事,只要钤辖肯说句话,咱们就同富贵,共功名的了。〃
〃后来钤辖说了两句话,触犯了太师,他的脸色慢慢沉下来,问道钤辖此来,是出于种师道之意,还是自己来的?钤辖回答了。太师叫两个堂吏捧来一叠文件,让钤辖自己看。过了半晌,太师忽然打哈哈道:'种师道早已遵旨出师,杨××、刘××带着部队,眼看就要开抵前线。哪里又跑出一个参谋到东京来阻挠出师,隳坏庙算?这岂不成了海外奇谈?'接着又打两个哈哈。叫钤辖自己看清楚文件,又连说两遍,'海外奇谈'!
〃钤辖一时憋不过气来,厉声道:'太尉休打官腔,赵某此来正是奉了官家之旨,与太尉争论伐辽得失,不干种师道之事……'太师没等钤辖说完,就胡言乱道起来。钤辖也着实撞顶了他,张开胡子骂道:'什么……错……错的。'太师顿时翻了脸,拖长声音,吩咐送客。他自己再也没有接见别人,就此打道回府。
〃走出经抚房,钤辖气得怔怔的,还想在大门口拦住太师的轿子争吵,家人把他劝住了。钤辖拔脚就往封丘门跑。钤辖奔得可快啦,家人气咻咻地,哪里赶得上他?谁知道走到城门外,就在一家小酒店里坐下,一叠连声地唤'酒来'。只见他一大碗,一大碗地直往肚里灌,连下酒菜也不要了,哪里劝阻得住?家人使眼色给大伯①,换了淡酒来,又叫钤辖发觉了。他拍桌痛骂,骂道是:'你们莫非也与童贯结成一伙来欺侮俺。'他一头骂,一头摔家伙,不知摔破了多少碗盏盘碟?大伯、焌糟的和酒客们都惊呆了。家人不放心让钤辖独自留在店里,又没法给家里捎个信,焦急万分。直到天晚了,钤辖醉倒在地,才得机雇辆太平车把他送回来,不道他在车里又吐起血来。〃
亲随的叙述像箭矢般地扎进亸娘的心。
发生了这样剧烈的变故,这才使她第一次正视两个月来发生的一切,由于她过多地关心自己的婚姻,完全没有看见爹身上正在发生的明显的变化。她欺骗了爹,也欺骗自己。认为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需要她来特别照顾他,以致使他的恶劣的处境日益加深,他的愤慨的心情日益发酵,终于酿成今天这样严重的后果。她认为她自己对此要负很大的责任。
难道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她注意和关心的吗?不,不!可怕的是这样的事实倒是太多、太惹眼了,只是她假装没有看见罢了。爹几曾是这样喝闷酒的?还有在那个小驿站中,公爹和刘锜哥哥长篇大论说话的时候,爹的脸色多么阴沉!在丰乐楼上,听说王黼、童贯这伙人将在楼下走过时,他忽然发出那种奇怪的笑,那是怎样的笑呀!还有,他每常从朋友家回来,总是叱咤怒骂,坐立异常。这些事实难道还不够明显,不值得她注意?可是她没有以他的痛苦为痛苦,以他的愤怒为愤怒,反而在心里暗暗责备他的脾气大,气性恶,凡事不听听大家的话。她没有及时去慰劝他,熨平他心头的创痛,反而触怒了他,扩大了他的伤口。她几乎是和所有的人联合起来反对他,使他陷入更加孤独的地步。因此,她怎么也不能够原谅自己对爹造成的罪愆。
深刻的自我谴责,使亸娘产生了一种要求赎罪补过的思想。既然爹的病是对她的叛变行为的惩罚,那么她必须赎取它,补救它。她下了决心,在爹病着的期间,要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榻前,伺候他,看护他,调理他,直到他完全恢复健康为止。她认为只有爹的病痊愈了,她自己心头的创痛才能得到平复。
她抽空把这个决定告诉丈夫。
〃当得如此!〃丈夫用了好像锤子敲在铁板上那样清脆的声音回答她。
可是在他痛苦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中,她读出了另外一些语言。她知道,他一定也明白他们必须这样做,这是〃当得如此〃,毫无疑义的。可是对于他们,这又是多么地难堪和痛苦。他们本来可以相处在一起的日子已经不多,过不了几天,他就要上前线去,这一去就不知道要多早晚才得回来。现在这十分珍贵的几天时间又将被这意外的事件所夺去,以至他们没有什么时间再可以留给自己了。
他们结婚了才三天。这三天中发生了多少意料不到的事故,不断地干扰了他们。但是建立起一个磐石般的感情基础不一定要化费多少时间,他们两人间只消交换一句简单的话,交换一个痛苦的凝视,交换一个彼此会意的微笑,就绰有余裕地把那个基础建立起来了。原因是:他们之间早就有了这样深刻、坚固的了解。就她的一方面来说,远在结婚以前,甚至在他们认识以前,当她还是一个扎着一对小辫儿的小姑娘时,就早从旁人的絮述、夸奖中了解了他。
他答应了她陪侍爹的要求后,她向他凄凉地笑了一笑。这个笑表示她的深刻的内疚——她是造成痛苦的原因,表示对他的宽容的感谢。
她理解真正的爱情,首先不是从对方索取什么,享受什么,而是为对方付出什么、承担什么。她一生忠实于这个想法,因此他的凄凉的微笑就成为他们感情生活中的一个独特的标志。
①对酒店男性工作人员的尊称。
第八章
(一)
〃一件事要说过多少遍,才叫人家办得成。〃师师以一句含有无限娇嗔的欢迎词来欢迎这两位奉旨而来、唯恐不受欢迎的嘉宾。她还怕他两个不能够领略她的向往之深,又加上说,〃侍儿想屈二位之驾,来此小聚,不知道费去多少口舌和心机哩!幸蒙惠驾,不觉蓬荜生辉。〃这一句说得如此宛转动听,这才使他俩完全放下心来。
〃娘子说那里话来!〃文质彬彬的刘锜立刻趋前一步谦逊地说,〃娘子若有差遣之处,只消命一介之使相召,岂敢不直趋妆台奉候,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刘四厢,你说得好轻松,〃师师把一双澄澈的媚眼略略向上弹了一下,含愠地说,〃可是敞妆台未拜沐清光者已经两年有余了,其间又何尝没有请邢医官再三速过驾?〃
这更加是他们将在这里受到优渥待遇的有力保证,他们完全把心放下了。
原来他俩在事前确是忧心忡忡的。师师的矜贵、自重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自从有了这个最大的保护人以后,王侯公卿,在她的阶石之下,一律成为粪土。据他们听说过的,她把不乐意接待的贵宾摈诸门外,或者当面予以难堪都是常有的事。这次他们之来,虽然猜想可能出于她本人的意愿,可是猜想不过是猜想,官家并没有把这层意思明白讲出来,万一事情不是这样怎么办?他们又不能明白宣称他们之来是奉了圣旨的。还有,师师的心情瞬息万变,即使他们之去是她的意愿,他们去了正好碰到她心绪不宁之时又怎么办?总之,他们到这里来,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是冒着一定风险的。
他们知道,师师最讨厌的是那些坚持自己拥有对京师倡门管辖权的达官贵人们,那些人自以为可以左右师师,好像可以左右一切受他们辖治的老百姓一样。他们总是怀抱着某一项政治目的前来登门拜访,结果莫不尝到闭门羹而归。对那些人,师师是严厉的,几乎是深恶痛绝的,因此近年来作这种尝试的冒失鬼已经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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