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迪曾在一个公开的场合中跟人打赌说:如果刘某人没有在五年以内当上枢密使,就剜去他的眼睛。
官家的嫡亲兄弟,官拜大宗正的燕王赵似,每次举行家宴时都少不了要邀请他们这一对贤伉俪,甚至脱略形迹到王妃、宗姬⑨都可以跟他随便见面谈笑的程度。掌握政府大权、声势烜赫的太宰王黼、宣和殿大学土蔡攸、殿帅高俅都蓄意结交他,摆出一副垂青的姿态,仿佛永远在跟他亲切地说:他建议的有关整顿、改革侍卫亲军以及其他的整军方案,都是十分必要和切实可行的,受到他们的支持,仅仅为了某些技术上的原因,一时还没有付诸实行罢了。如果他借机提醒一句他们偶而遗忘的诺言,他们就会惊讶地表示:这个他早已关照下去,难道还没有执行吗?那一定是被哪一级的混蛋僚属耽误了。〃明儿〃回去,一定要查它一个水落石出,不把这些混蛋一一参革掉,决不罢休。〃今天〃是被制造出来专供欢宴享乐之用的,一切正经事都该安排到〃明儿〃去办。这是政、宣时期的大官儿根据他们的宦场哲学研究出来的一项神圣原则,谁都不许冒犯。有时刘锜冒犯了这条原则,竟然敢于要求他们把办事日程提前一天,他们就会敏捷地举起酒杯来,防患于未然地把这种可能要发展成为不愉快的情绪溶化在琼浆玉液中,消散于歌云舞雾中。
刘锜不但是官场中的骄子,也是东京歌肆勾栏中最受欢迎的风流人物,这两者——官场和歌场的地位虽然悬殊,其性质却是十分类似的,官儿们必须出卖自己的灵魂,才能够博得缠头去收买歌妓们的内体。他们实际上都是用不同的方式出卖自己,不过歌妓们公开承认这种买卖关系,而官儿们却要千方百计地把它掩盖起来。两者的不同,只此而已。官场和风月场是东京社会生活中的两大支柱,缺少了其中的一项,就不成其为东京。
刘锜在风月场中受到青睐,不但是由于他的地位、仪表、家世,更因为他有很高的音乐造诣。有一天,他在名歌妓崔念月的筵席中随手拈起一支洞箫吹了一会,博得在座的乐师袁绹十分心折。袁绹虽然干着〃教坊使〃这一行低微的差使,却是当世公认的〃笛王〃,又是一个名歌手,他对别人,特别对于文人学士、文武官员等非专业的演唱者轻易不肯下评语,如果有所品评,那一定是非常中肯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决不面谀轻诋。这种慎重的态度使得他的发言在他们这一行中具有〃一言九鼎〃的权威性,远远超过王黼、高俅之流在他们各自的行业中。
三年来刘锜获得各方面的成就,受到各方面的注意和欢迎,声誉骎骎日上。成为东京城里人人欣慕的人物。唯独一个例外,那就是他自己。他时常痛苦地意识到他正在一天天地、不由自主地变成一个他从内心中那么藐视的十足地道的东京人。他清楚地感觉到,他在功名方面的成就越大,他的理想和抱负却越加遥远,渺不可追了。东京的飞黄腾达的道路,并没有为他的事业提供有利的条件,反而把自己推向堕落的深渊中去。有一个内在的声音在警告他:这样活下去是不行的,他必须立刻摆脱它,改变它,否则就意味着自己的毁灭。
他采取了果断的措施,向他的顶头上司高俅表示,希望官家恩准他辞去侍卫司的职务,回到比较艰苦的西北军中去参加种师道正在那里进行的整军工作。否则就放他到河北前线去整顿另外一支边防军——北方边防军,那是一支只剩下机构名称,只有带衔的军官而没有什么士兵的有名无实的边防军。
高俅称赞他的志向,道是:
〃足下有心报国,整军经武,洵非寻常流辈所能及!〃然后故作惊讶地把话一转,〃只是官家对足下如此倚重,可说是圣眷隆重,俺高某怎能向官家启齿把足下放出去?〃
刘锜又向当权的王黼提出同样的申请。他得到的答复,也是同样的称赞、同样的故作惊讶、同样的拒绝。于是他明白了,三年前朝廷因为不放心他的父亲在西北手握重兵,所以把他调到东京来,表面上加以升擢,实际上是代替他的哥哥留为〃人质〃。如今父亲虽已卸去军职,解甲归乡,但在一定的保险期内,他还得继续留在东京充当人质。这个制度是如此严峻,官家对他个人的恩宠,并不能改变他的这个地位。当权的大臣们不管对他表面上的态度怎样,实质上对他是猜忌的、嫌弃的。他不可能实现任何理想,除非他能与权贵们做到真正的沆瀣一气,融合无间。而这,无论他,无论他们,都知道是不可能的。
因为得不到满足而日益增强其吸引力的事业心和与日俱增的堕落感作着剧烈的斗争,刘锜的内心一直是不平静的。今天和他十分厌恶的张迪厮混了半天,他偶而抓住了一个明确的概念,忽然好像一面铜镜似地把他三年来的〃暖昧生活〃照得纤微毕露。他枉自有冲天之志,一根富贵荣华的软索子把他的英雄的手脚扎缚起来了。他只能留在宫廷里当官家的装饰品,他不得不沿着这条曾经坑陷过无数英俊人物的道路滑下去,直到他的锋芒、棱角全被磨掉,他的雄心壮志全被销蚀掉,最后使自己成为一个完全、彻底的富贵俗物,像他在官场上每天看见的那些老官僚、老混蛋一样为止。
这就是刘锜在归家的途中,骑在玉狻猊上,反复苦恼地想着的一切。
可是与此同时,有一种全新的,以前不曾有过的清醒的意识突然向他袭来。
他忽然想到今天出乎意外地接受的任务,想到官家最后对他的诺言。他好像大梦初醒,理解到它的全盘重大意义。他开始以完全不同的眼光来估价这一场新的军事行动。
他惊讶地发现这场新的军事行动里面包含着这么多新奇和刺激的积极因素。它好像在沉闷燠热的溽暑中,忽然刮来了一场台风,它必然要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摧毁许多腐朽的事物,必然要把许多人(包括自己在内)的酒绿灯红、歌腻舞慵的生活冲洗得干干净净,单就这一点来看,它就多么值得欢迎!
何况一旦战争打响了,他的处境可以得到改变,他的理想和抱负可以得到舒展。官家说过的话,总要算数的。
当然上面的一些想法还只涉及他个人,而这场战争的本身又具有重大的国防意义和民族意义,是本朝开国以来最重要的一场战争。他诧异自己为什么老早就没有从这些积极方面来估价它的意义,反而长久地、错误地对它持有那种漫不关心的看法。
但是现在也还来得及。从今天他接受这个任务开始,他也算得是参与密勿的机要成员之一了。可以预料到,他必然会在这场战争中起着重大的作用,因此他产生了强烈的自豪感。
①政和(1111—1117),重和(1118),宣和(1119一1125)都是宋徽宗赵佶在位后期的年号。
②武官的最高一级,但当时已成为对高级武官的敬称,被称者不一定真正官拜太尉。
③当时高俅任殿前司都指挥使。
④宣和时,公主改称帝姬。
⑤宋人称殿前司、侍卫亲军步军司、侍卫亲军马军司等三个高级军事衙门为三衙。
⑥宋时宫中称皇后为圣人。
⑦棘盆是东京灯节中在宣德门外宫廷广场上临时搭起来演出杂剧、杂技的场子,小旋风是马戏艺员。
⑧东京人称赞一切美好事物的口头语。
⑨宣和时,亲王的女儿郡主相应地改称宗姬。
第二章
(一)
刘锜出差的旅程越接近目的地,他就越感到兴奋和激动。
刘锜的故乡就在渭州以西大约只有三天路程的德顺军。在他出发时,官家也曾嘱咐他顺路去探望因病废在家休养的老父,可是刘锜考虑到任务的重要和紧张,不打算回故乡去。
在刘锜看来,和德顺军一样,渭州也是他的故乡。自从他的父亲刘仲武在西军中担任高级军官以来,就把儿子长期带在身边,他在渭州住过的日子甚至比在德顺军呆的时间还要多些。因此,尽管旅途十分疲劳,他的精神状态却是非常焕发。一种游子归故乡的喜悦感,不断地从他心中涌上来。
当他轻骑简从,骤马驰入渭州城时,这种欢乐的情绪达到最高峰。
渭州不是商业城市,原来只有三、五千居民,但它长期成为泾原路经略使和陕西诸路都统制的驻节所在地,这两个衙门替它吸引来大批军民,使它逐渐成为陕西五路中最繁荣的城市。城内房屋栉比,店铺林立,有儿处街坊市井几乎可以与东京比美。这是刘锜自幼就熟悉的。
渭州虽然是西北军军部的中心地,但是作为军事第一线的要塞城池,那已经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近年来,西北边防军和它的强敌西夏以及散处边境诸羌建立的军事地方政权基本上没有发生过较大规模的战役,即使有战争也发生在几百里或千里以外的边远地区。虽然如此,根据西北边防军的老传统——〃毋恃敌之不我攻,而恃我之不可攻①〃,仍然把这座城池放在严密的军事戒备之下。城外密垒深沟,城厢内外巡逻频繁,盘查紧严,特别在军部附近,岗哨环卫,气象十分森严。这一套防卫制度还在种师道的祖辈种世衡、种谔等担任西军统帅时就建立起来,经过八、九十年的战争,又不断加以补充和充实,使得这座城池犹如钢铸铁浇一般。这一切也都为刘锜所熟悉。
几年的短别,没有使这座古老的城池发生多大的变化。刘锜熟悉它的一切,甚至在许多值勤的哨兵和往来于街道的居民中,也有许多熟识者或似曾相识的人。他一一亲切地招呼了他们,有时索性跳下马来跟他们互道寒暄,并且努力搜索着与他们有关的少年时期愉快的回忆。
古老城市里的古老居民赋有一种固定执着的古老性格。他们不会轻易忘记一个朋友,不会随便改变对一个朋友曾经有过的良好印象。他们用着笨拙的,看起来不是那么动情的动作和语言招呼了刘锜,意思却是殷勤的,真正是在欢迎他,好像跟他昨天还在一起,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分过手一样(实际刘锜去东京供职之前又在熙河军中服役,离开渭州已有六年之久了)。受到这种情意绸缪的接待,刘锜感觉到更加轻松,恨不得在他办好公事后,遍跑全城,遍访所有老朋友,重叙旧情。
可是这种愉快轻松的感觉很快就被另一种沉重、严肃的气氛所掩没。他绝没有想到,当他来到军部的东辕门外,西北军统帅种师道已经率领一大批部将、僚属在辕门外躬身迎候。和居民相反,在他们恭敬肃整的表情中丝毫看不出有一点故旧之情。他自己不是被他们当作老部属、老战友,而是被他们当作口含天宪、身赍密诏的天使那样的礼貌所接待了。这并不使他舒服。
刘锜的任务带有一定的机密性。事前他没有通过正常手续预告自己的行踪,他打算轻骑减从、不惊动大家地来到军部,先和种师道个别谈话,把他的思想打通了,再出示密诏。没想到种师道发挥了兵家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妙用,从哪里打听到他的莅临,预先在辕门外布置了戏剧性的欢迎场面,使得刘锜要想诉诸私人感情的打算落了空,刘锜感觉到在这场前哨战中他已受了一次挫败。
既然事情已经公开化了,他的天使的身分已经暴露,他只好将计就计,奉陪到底,把这场戏认真地演下去。
他从行囊中取出一封用黄绫包裹着的诏旨,双手恭敬地捧着,气宇轩昂地走在那一群迎迓他的人们前面,笔直地走进他熟悉的军部正堂。这时所有正对正堂的大门都为天使打开了,手执刀枪矛戟的卫兵们好像生铁铸就一样植立在甬道和台阶两侧,形成了一种森严、冰冷的气氛。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