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肚皮的怒气泄发无余,这样可能对病体倒有些好处。然后,他又孩子气地向亸娘做交易,只要她去促成这件协议,他保证以后不再对她生气。
〃哦!原来是为了这个。原来以前他提出种种装腔作势的要求都是虚假的,目的还是为了要了解战争。〃他们想到这个老病人为了提出这样一个提议也是煞费苦心的。
有时,一个鲁莽的病人可能提出比高明的医生更加有益的冶疗方法,因为他比医生更了解自己。邢倞听了他的提议后,权衡轻重,斟酌利害,认为它也在情理之中,而且深合医理,值得试试看。于是刘锜、马扩开始把一些估计起来不会大伤他脾胃的马路消息向他透露,然后是邢倞自己也带来一些经过精选的、可以收到补血养神之效的幕后消息,诸如张迪最近多次向人公开表示蔡京的圣眷已衰,官家有意责令他回乡致仕之类。初步的反应还不错,后来他们透露的范围扩大了。刘锜娘子是这方面的好手,她一个人提供的新闻比他们三个人加起来还多。虽然她的来源不一定可靠,内容也不一定配赵隆的胃口,但凭着她的生花妙舌,着意渲染一番,却也解了他的闷气,有时也会逗他破颜一笑,这确实有裨于他的病体。
这样大家也就慢慢地习惯在他病榻前畅谈一切,使这里成为他们经常碰头的地方,并且也成为一个小小的〃经抚房〃。
赵隆果然忠实于自己的诺言。他对邢倞表示了只有像他那样质朴的人才能有的真诚的感谢。这种感谢本来封闭在自己心里,并且在封口上浇上一股怨气的蜡。一旦怨蜡溶化了,封口打开了,感谢就从他心里喷薄而出,一泻千里。
他对女儿的脾气也显然好转了,有时他默默无声地看着女儿为他煎药,为丈夫缝补衣服,眼睛里充满了爱抚的感情,似乎要用一个沉默的忏悔来表示对女儿的歉意。
他总是欢迎,并且用心倾听他们给他带来的任何消息,老年人看待一切事物都是很认真的,即使刘锜娘子讲的明明是个无稽的笑话也好。
一天,刘锜娘子讲到王黼自居政府以来,家居生活穷奢极侈,每天从阴沟中流出的淘米泔脚中,要带出不少白米。住在相府问壁普济院的一个老和尚,逐日从阴沟中捞起白米,晒干了贮藏着,不到一年功夫就贮满了一大海缸,如今已整整贮满四大缸。有人问他收了米,自己又不吃,为什么着?老和尚回答得好:〃取诸于王,还诸于王。〃那人笑起来说:〃王太宰每天山珍海味,用费千万,难道要吃你这被水浸涨了的陈米?〃
那和尚说:〃贫僧为太宰惜福,只怕有朝一日,他想吃碗溲米饭也不可得呢!〃
〃这个老和尚有意思,〃赵隆痛快地称赞道,〃王黼那厮不让天下人吃碗太平饭,别人就叫他吃溲米饭。可是这老和尚未免太慈悲为怀了,叫俺连泔脚水也不让他吃。〃
马扩带来的前线消息,通常是最关紧要的,因为他是直接参与其事的人,总可以从有关方面听到一些端倪。刘锜带来了宫廷和上层官僚之间流传的消息,与马扩的消息有合有不合。邢倞带来的则是有着更加广泛的社会基础的人们对战争的普遍反应。他讲到:李宝告诉他,禁军的金枪班直李福、银枪班直蒋宣都去投效从戎,只派了个都头,却让高俅的儿子当了那军的统制。他们说朝廷用人不明,屈杀英雄,俺两个到前线去千什么?一齐退出了部队,禁军的许多官兵都为他们抱屈。
刘锜点头道:
〃此事不虚,俺与李福、蒋宣两个都认得,端的是血性男儿,如今都回到马军司了。〃
赵隆对有价值的消息,不断地进行研究与分析:例如种师道为何要到三月底才抵达前线?种师道到达后,一向以行军稽误出名的刘延庆统率的环庆军跟着到了前线没有……仿佛他仍然身在军中,担当着全军的总参议一般。
他现在也明白了,过去他们之所以对他封锁消息以及今天把一切都告诉他,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为了他的健康。他要为此对大家表示感谢。
总之,他是变得通情达理的了。更重要的,是病前的那种灌夫骂座式的愤慨也相对地减少了,甚至听到最逆耳的消息,例如蔡攸被任为宣抚副使,他也能抑制自己的情结,还跟大家讲个笑话。
〃毕竟伯伯的本原足,体质好,才能这样快地化险为夷。〃刘锜娘子首先表示了乐观的看法,医官邢倞也同意这个看法。
可是有着更加细密的观察的亸娘发现爹的激愤固然减少了,可是沉思却加多了。特别当她丈夫从经抚房回来,带来直接与战争有关的消息后,爹往往沉默半响,不马上表示意见。有时还要闭上眼,表示希望安静一回。其实她知道,当大家离开他的时候,他也没有真正休息,而是在思索着。这种思索是深沉而痛苦的。她发现他通常是通夜转侧、不能成寐。年老人睡不着觉,或者睡了一两个时辰,醒后再也睡不着,这原是正常的现象。但她十分了解爹的这种通宵不眠是由于深思引起的。经过了那样的夜晚,到了第二天,他的眼睛里就充满血丝,精神愤懑不安,接待他们时,露出要想掩盖而又没有掩盖得成功的思想斗争的痕述。
亸娘偷空把这个发现告诉刘锜娘子和邢倞,大家在背地里推测,他一定在思量战场上得失胜负的因素,他比谁都多了解,多掌握这些。甚至连多少有点因为私心杂念而遮蔽了耳目的种师道,也没有他了解得深,掌握得多。
从医疗角度,邢倞不赞成他这种离群索居的深思,认为它要消耗病人很多的心血,不利于恢复,可是邢倞也无法阻止他的深思。像他这样一个责任心很强的军事参谋人员,怎能把一场关系全军命运的战争之胜负因素完全置之度外?
邢倞曾经碰到过这样一个病家:他是个诗人,满口咯着血,还要做诗,家人把他的纸笔砚墨全藏去了。他说,你们可以没收我的纸笔,又怎能没收我头脑里的诗?诗人的构思象春蚕吐丝一样,不到最后死亡到来之前不会停止。家人扭不过他,只好把纸笔还他。他的最后的遗集《呕心沥血之草》,就是在他垂亡前三、四个月里呕心沥血地吟成的。
现在邢倞又碰到这样一个病人,他对之也同样束手无策。邢倞曾经战胜过赵隆的愤慨和坏脾气,却无法战胜他的严肃性。比较起他的愤慨,他的严肃性是更加可怕,更加令人难于抗拒的。因此当赵隆出现了这种深思的表情时,邢倞不得不叹口气,跟随大家悄悄地退出病房,彼此相戒轻声谈话,小心走路,免得打扰了他。
他们猜到一半,他的确是在严肃地考虑战场上的胜负得失的因素。他的逻辑是这样的:既然朝廷的决策,已经无可挽回,那么他只能在这个既成事实面前为它考虑取胜之道,其他的选择是没有的。
可是他们没有猜到另外的一半——他正在经历和完成一个精神上的重大的转变。他从战争的激烈的反对者一变而成为战争的热烈的关心者、支持者和拥护者。他不是一个朝三暮四、毫无原则的人,之所以使他发生这样一个根本性的变化的逻辑是这样的:他不可能希望一场胜利的战争是他所反对的战争。这也是他唯一可能的选择。
(二)
大军出发前三天,赵隆又开始沉默了。这一次他表现出比过去任何一次更甚的深度。他丝毫不掩盖自己烦躁的心情,不掩盖暂时不希望别人进他房里去打扰他,暂时不希望继续他们的〃床边谈话〃的愿望。他连续几个晚上都是彻夜不眠的,深夜中还不住地用手捏着手指的骨节,使它发出清脆的〃咯咯〃声。这一切都表明他在思索,并且思索得很苦。
直到大军出发的前夕,在刘锜夫妇饯别了马扩以后,他把马扩留在自己房里,翁婿之间进行了一场严肃的谈话。
马扩以为他可能又要谈战略、战术的问题,其实关于这方面的话,他们已经谈过多次了,并且从各个角度上考虑过、设想过,再要谈也无非是炒炒冷饭罢了。老年人常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他特别注重的话题。可是今夜,他要谈的不是这个。
〃贤婿明天就要出征去了,〃他甩一句温和的话开始,〃信叔的公事又忙得紧,把俺这名老兵孤零零地撇在一边,好不丧气!〃
〃泰山安心养病,〃马扩安慰他道,〃等到身体痊愈了,种帅自然要派人来接。两军相交,兵革方殷,种帅左右怎少得你老人家?〃
〃但得如此,倒也罢了。只是贤婿看看俺这把老骨头,这个病还好得了?邢老头多少日子不让起床。〃说着,他卷起衣袖,露出一臂膊的崚嶒瘦骨和纠结怒张的暗蓝色的血管。他忽然愤慨起来,用力搥着床档,气恼地骂道:〃童贯那厮,害得俺好苦呀!〃
〃童贯这等作恶,官家心里也自明白,那天信叔哥哥不是说了,泰山何必为他气恼?〃
〃近来俺也想得透了,童贯害了俺,拼着这条老命结交与他。也只是小事一段。只是想到令这等人到前线去主持军事,怎不叫俺忧心忡忡。官家既不相信他,何不就撤了他的职?〃
〃待他恶贯满盈之日,自有人收拾他,现在想了也自无用。只是想他童贯在前线纵有掣肘之处,这冲锋陷阵、调兵遣将之事,毕竟还要由种帅主张。童贯那厮岂不愿打了胜仗,他坐享其成!〃
〃事情可不是这么简单,〃赵隆摇摇头说道,〃今日童贯以宣抚使名义节制此军,非昔日监军之比。你看他自己带了一军北上,就是要以此压倒种帅,而我军内部,嫌隙迭生,正好予他以可乘之机。贤婿离军中已久,未知其详,俺近来的烦恼也正是为此呢!〃
于是他沉吟一回,先把种师道与姚古、姚平仲之间的不睦告诉马扩。其实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马扩早就知道这两家由来已久的明争暗斗。但是赵隆以他平日观察所得,更多地谈到种师道心地狭窄的一面。他说:师克在和。两万熙河军久历戎行,卓著战功,是我军的一大主力。如果种帅存了偏见,把它撤在一边,岂非自损一肢?因此他再三嘱咐马扩到了军中,见到种师道时要转达他的意见。姚平仲少年逞性,但是个血性汉子,是军中的可用之才。熙河一军,也强劲善战。种帅千万要和衷共济,休为一时意气,误了大事。他又说,如果种帅一时憋不过来,要去找端孺出来相机转圜。
〃俺不得到军中去,这调停弥缝之事,全仗端孺从中斡旋了。〃他叹口气,然后给了种师中一个很高的评价道:〃忠以许国,和以协众,西军中的将帅,要是人人都像端孺一样,以大局为重,以一身为轻,事情就好办了。俺这个火爆性子,哪里比得上他?〃
从他高度评价种师中的几句话中,听得出他对他的上司、密友种师道,心中也是不无微词的。至于姚古,他久在他的部下,熟悉他的癖性。姚古既然是竞争统帅中失败的一方面,而且这次又不到前线去,对他的要求自不能与身为统帅的种师道相提并论。
又经过一阵的沉默,赵隆才郑重其事地谈出了第二个秘密。
〃近年来童贯在刘延庆身上做了多少手脚?只看胜捷军久驻京西,备受优遇,就可知道他的用心险恶。种帅只看到刘延庆一向对他唯唯诺诺,不敢违抗,还以为庸才易使,却不知道他早被童贯拉过去,心已外向了。〃然后他断然地下结论道,〃异日偾两军之事者,必系刘延庆无疑,只怕种帅还蒙在鼓里呢!〃
这是他最不放心的事。过去在军中,怕伤了大家的和气,更怕为种师道多树一敌,隐忍未发。如今战机迫在眉睫,对此他不能再守缄默。他要马扩转告种师道留意此事。作战时千万不要把刘延庆一军放在重要的决胜的位置上,但也不能采取过激的排斥行为,免得〃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