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火呀,头儿。”马青笑嘻嘻地说,“这坛子沉着呐。您不给钱让我弄坛子,弄来这咸菜坛子就不错了,什么坛子不是坛子。”
“得,这回坛子胡同了。”于观绝望地说,“我怎么能不动声色地给著名作家们每人发一个咸菜坛子?人家准会恼我们。”
“昨晚偷的——这些坛子?”杨重小声问马青。
“哪里,”马青说,“正经是我们胡同口副食店赞助的。头儿,人家可要鸣谢,我答应人家了,不能言而无信。”
于观气哼哼地瞪了马青一眼:“你就坏我的事吧。”
剧场里传来一阵阵“噢噢”的叫声和掌声夹着口哨声,后台的人都掀开幕条往下看。
“谁来了?哪个作家来了?”于观紧张地问。
“谁也没来。”杨重回头说,“底下的人见还不开始起哄呢。”
“到点了么?”于观捋捋两只袖子,没表。
“过了。”杨重说,“过了十分钟了。”
“一个著名作家都不来,真不给面子。”
“要不要再等等?”杨重问。
“不能等了,我们不惯这毛病,没他们我们照样开会他妈的——”于观冲后台呆立的人一挥手,“没事的都上主席台,不许笑,没人认识你们。”
于观站到条幕边,脚往台上一迈,立刻作出满面春风的样子,就坡下驴地轻轻鼓着掌迎着满场哄声亮了相。随着他身后,丁小鲁、林蓓、杨重和其他不三不四的人也硬着头皮登了场,最后一个扭捏地不肯上场的人几乎是被马青推出来的。
乐曲停了,台下的人声更大了,掌声、叫声波涛般一浪一浪涌上台,也分不清是欢迎还是起哄,伪作家们象在照相馆的灯光下一样“自然”地笑着,鱼贯入座,坐下后都低着头。
“咳、咳。”于观单肘横陈桌上,在麦克风前咳嗽了几声大声说,“下面我宣布,‘三T’文学奖发奖大会现在开始——”
会场上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接着戛然而止,一个人声:“呀呀呀。”旋即再度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于观坐在座位上闭上了眼,他听出那个“呀呀呀”是自己的声音,那是试听录好的掌声时不小心按了录音键录上的。
后台工作人员关了掌声,于观没精打采地说:“下面进行会议第一项议程,请‘三T’文学奖评奖委员会主任委员杨重同志讲话。”
雷鸣般的掌声又响,中断,一个人大声“呀呀呀”。
杨重接过于观传过来的麦克风,愣了片刻,开始说:
“今天,我们大家在这里,开这个会——很好……”
雷鸣般的掌声,“呀呀呀”。
会场传来清晰可辨的笑声,主席台上也有人低头笑。于观茫然地望着前方,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丁小鲁试图给站在条幕边的马青打手势,让他关掉录音机,马青也用各种手势猜测她的意思,最后似乎懂了,仍然站着不动,眼睛看向别处,丁小鲁叹了口气。
杨重“很好”了一番,在雷鸣般的掌声和“呀呀呀”中把麦克风传回于观,明显如释重负。
“下面进行大会第二项议程,请市委领导同志讲话。”
于观扫了眼主席台上的诸公,每个人都把头更深地低下去,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只好跳河一闭眼,把麦克风传给了离他最近的那个人。那人先是一怔,随即把麦克风传给了自己的下一个,主席台上开始了一场无声的“击鼓传花”,坐在主席台最边上的那位无人可传,只好认倒霉,嘟嘟哝哝地说起来:
“临时把我请来思想没什么准备话也说不好我看客气话也不用说了表示祝贺祝贺‘三T’公司办了件好事……”
“说得挺好,挺象,就这么说下去。”杨重看着台下小声地鼓励。
那人鼓起勇气抬起头,果然会场一片鸦雀无声,几千只眼睛亮晶晶地无邪地仰望着他。
这人乐了,自信起来,解开衣服扣子,掀开衣襟叉起腰:
“今天来的都是年轻人嘛。”他扭头看了看坐在第二排的宝康,“我看了看获奖的同志年龄也不大,年轻人自己写东西自己评奖,我看是个创举,很大胆,敢想敢干,这在过去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于观汗立刻下来了,忙示意杨重制止“市委领导同志”,那人看到于观向杨重小声递话,笑眯眯地问,“啊?于观同志你说什么?这样的活动还要多搞?好嘛,我支持。依我看奖品还可以再高级点,面儿还可以再宽一些,最好再设个读者奖,给来参加会的人都发点纪念品,人家来参加会也是对你的支持嘛。”
“哗——”会场上响起了真正的热烈掌声,“市委领导同志”满面红光地微笑着向群众致意,一边把麦克风递给杨重:“活该,谁让你们把麦克风给我让我讲话的。”
发奖是在“受苦人盼望好光景”的民歌伴唱下进行的,于观在马青的协助下把咸菜坛子发给宝康、丁小鲁、林蓓等人,并让他们面向观众把坛子高高举起。林蓓当场就要摔坛子,于观和杨重一左一右夹着她,帮她举起坛子,不住声地说:“求你求你求求你,你就当练回举重吧。”
大会继续庄严隆重地进行,宝康代表获奖作家发言,他很激动,很感慨,喜悦的心情使他几乎语无伦次。他谈到母亲,谈到童年,谈到村边的小河和小学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吱吱呀呀声,他又谈到了少年的他的顽劣,管片民警的谆谆善诱,街道大妈的嘘寒问暖。他谈得很动情,眼里闪着泪花,哽咽不语,泣不成声,以至一个晚到的观众感动地对旁边的人说:“这失足青年讲得太好了。”
宝康抒发完他那长长的、萦回不去的情怀后,于观宣布大会结束,“请同志们跳舞。”
* * *
二楼舞会大厅内,服务员们已在沿墙排列的长条桌上摆满了数以百计斟好啤酒的玻璃杯和丛林般揭了盖的瓶装啤酒,遥遥望去,颇为壮观。
两扇几乎高达天花板的包着皮革的巨门被缓缓推开了,走廊里挤满了衣冠楚楚的男女,他们象攻进冬宫的赤卫队员们一样黑压压地移动着,涌了进来,而且立刻肃静了。走在最前排的是青一色高大强壮、身手矫健的青年男子,他们轻盈整齐地走着,象是国庆检阅时的步兵方阵,对前面桌上的啤酒行注目礼。尽管不断涌进的人群给他们的排面形成越来越大的压力,他们仍顽强地保持着队形,只是步伐越来越快,最后终于撒腿跑了起来,冲向所有的长条桌,服务员东跑西闪,四处躲藏,大厅里充满胜利的欢呼。在震耳欲聋的喧嚣声中,最先跑到桌边的人开始挨个杯子喝下去,飞快地、不眨眼地喝光一杯又一杯。源源不断的人群挤到桌边,无数只手伸出去抢酒瓶、抢杯子,把几十张长桌上的酒水一扫而光。
于观、宝康、丁小鲁一群人步入舞会大厅时,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大型庆丰收群雕,一组组造型迥异的痛饮形象叠错有致地环布四周,男人们和女人们从堵住嘴遮住脸的倒竖的酒瓶后面露出喜悦的眼睛。
“天哪!中国老百姓真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百姓。”于观激动地说,“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过奢的要求。”
爵士鼓惊天动地地响起来,势如滚雷,管弦齐鸣,群塑活动起来,象听到号令的团体操表演者奔跑穿插站住,以不同的摆幅摇扭着,渐次亢奋狂热,象一锅滚开的粥。
“跳,跳,都跳起来。”于观象活动木桩似地跳着密宗迪斯科,充满内心激情地严肃地对纷纷坐下来的众人说,“这没有一定之规,只要跳起来。”
* * *
夜晚,雨仍在下,但是小了。亮着路灯的马路上水雾蒙蒙,街上的行人都耸肩缩颈匆匆而行,商店的霓虹灯在雨雾中红绿模糊一片。
于观、丁小鲁、宝康等人挤在一辆计程车里又说又笑,司机提心吊胆地注视着路边驶过的一个个朦胧的交通警岗,抱怨着:
“一下上来六个,警察看见非罚我钱。”
“你老嘟囔什么呀,烦不烦?”坐在前座回头趴着说话的马青说,“再嘟囔你下去。不就是罚两个钱嘛。”
“又不是罚你,你当然没事。”司机一面小心地驾驶,一面回嘴,“换我我也会说。”
“跟你们在一起真快活。”宝康感慨地说,“什么也不在乎,活着真舒心。”
“无赖呗,你要是无赖了也就什么也不在乎了。”被杨重和宝康紧紧挤着的林蓓说。
“不不,我认为这个无赖的意思应该是无所依赖。”宝康沉思地说,“噢,你写的诗我都看过,我很喜欢。”
“我才没写过什么诗呢。”林蓓笑着说,“我才不是什么诗人,你被他们骗了,我是临时被抓了差冒名顶替的。”
“真的?真有意思。那你也不是梦蝶了?”宝康问坐在他另一边的丁小鲁。
“不是。”
“我说呢,我在台上还纳闷呢,梦蝶怎么换模样了,我记错了?别露怯。”
“这可不怪我们,是于观干的好事,要算帐找他算。”
“没关系,一点都没关系,哈哈。不过我一点也没看出你是假的。”宝康对林蓓说,“你的气质很好,很有诗人风度。”
“瞧,开始嗅上了。”杨重伏在前座小声对马青说。
“吭,咱学学,跟作家好好学学。”马青盯着宝康。
“你们这几个里,我发觉杨重的风度最好。”宝康又说,“比较深沉。”
“得得,哥儿们,你别骂我。”杨重拍拍宝康的肩膀,“我知道我傻。”
“喂,作家,你到了。”计程车在路边停下,马青对宝康说。
“等一下。”宝康伸头看了看窗外,急急掏出记事本和笔塞到林蓓手里,“你把你的电话留一个给我,我有事可以找你。”
“我只有团里电话,而且你打这个电话不一定找得到我。我没排练一般不在团里。”林蓓一边说一边把电话号码写上,连笔带本还给宝康,“你要打这个电话找不到我,就打电话给小鲁,她知道我在哪儿。”
“那你也把电话留给我吧。”宝康把记事本和笔递给丁小鲁,丁小鲁潦草地写了串阿拉伯数字。
“你们的电话我都有了,不用留了。”宝康把本笔装回衣兜,扒开人腿往车外钻,“再见,哥儿们。”
“再见。”马青咕噜着,隔着车窗向站在马路牙子上的宝康招招手。车开走了,林蓓从后车窗向他招了招手。
车上的人都沉默着,惟有林蓓活跃话多:
“我觉得着宝康人挺好的,你们那么骗人家,人家也没生气。”
“反正你是看谁就觉得谁好。”马青不回头地说。
“本来,我就是觉得谁都挺好——就你不好。”
“咱们去哪儿?”马青回头问一直没说话的于观,“是不是找个地界一齐下了,别让人家师傅拉着咱们转来转去,人家师傅这已经是满肚子不高兴了,是不是师傅?”
“你这会儿又心疼我了。”司机只顾看着前方驾驶,“没关系,你们爱怎么转就怎么转,到末了交钱别甩过一个绳套勒住我脖子就行了。”
“不合适,您是客气,我们不能不懂事。”
“到我那儿去吧。”丁小鲁说,“你们要是还要想聊。”
“我不想去。”于观说,“我想回家。”
“那你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