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海涛却气愤地把那诗撕得粉碎。也许海涛不能容忍那种完美背后的欺骗,海涛为另一个蒙在鼓里的女孩子气得满脸通红。后来海涛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哭了。他苦笑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其实诗确实是好诗,他想,我不同意的只是华北大段地写到了额尔齐斯河。额尔齐斯河是我的。
这时,他们终于穿出了林立的烟囱和工厂区,前方出现了三家店的崇山峻岭和平原。
永定河,他盯着前方的一条粼光闪闪的水。这就是永定河呵,他想。他忽然觉得累了,整个一条右臂又酸又麻。不管怎样,我总算是坚持着又来到一条北方的河畔,“喂,小心点!”他朝她喊了一声,用力握紧车把。自行车直直地顺着下坡路朝河谷飞去。他扭头急速地瞥了一眼,他看见飞舞的黑发下面,一双倔强的黑眼睛和他相遇了。
他不顾一切地松开车闸,冲向陡峭的下坡路。这个小伙子真勇猛呵,她想,他像一只下山的野兽,像一条飞溅的瀑布一样。他比徐华北更热情,更勇敢;但是徐华北却更懂得支持和扶助艰难中的女性,更机智和善于斗争。徐华北不像他这样不顾后果,而且徐华北也在不屈地向命运抗争。她想起徐华北告诉她的计划,要用一支笔砍开荆棘和障碍,离开那个食品厂秘书的办公桌。更重要的是,她忽然想起了一支名叫《山楂树》的歌,徐华北已经宣布爱我。她想着,望着前面的他。可是我更信任你呀,愣头青小伙子,她默默地说,我要听听你的意见再决定。她使劲蹬了几下,车子箭一样向下疾驰。她也看见了永定河,看见那条河正从西山山脉的群峰中朝着这里迢迢而来。她看见三家店高矗着的钢铁巨坝。她松开了领口的一个纽扣,望着下游的开人胸襟的广阔平原。她感到河谷里特有的,那种土腥味儿很浓的凉风正拂入她的胸怀。她使劲骑着车,很快追上了他。他们两人无言地并着肩,对准河谷飞快地驰去。
他们把自行车放倒在河滩上,朝河水走去。
喔,你就是永定河,他想。你就是把北京西北的巍峨山脉劈出了深峡长谷的永定河。你就是一旦来到了三家店,一旦摆脱了高山和岩石的阻拦就肆意恣情地在开阔的大平原上东摇西荡的永定河。你就是多少年来自由自在,迁徙无常,河道如麻的永定河。他失望地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这条细浪汩汩的流水。简直是可怜巴巴,他来回地在河边踱着,唉,这条河简直是可怜巴巴。他不能理解地瞧着水上的鱼鳞细浪,永定河的一弯清波正在灰色的沙滩上拍响着单调的哗哗声。
她和他顺着荒漠的河岸走着,谈着话。她不时停下来,捉摸一会儿河谷的画面和色彩。他低着头,认真地读着她递来的那份徐华北的文稿。
他掀着纸张,很快地读着。这是一篇纯艺术的论文,徐华北在文章里分析了古朴的高原、新生的树林和破碎的彩陶罐,分析了构图、用光、色彩和调子。文章言简意赅地分析了这幅静物的象征意义,总结了动荡的历史和艰辛的生活,从悲剧的内容中肯定了作者对真善美的执着的爱。华北会这么写的,他合上了那叠稿纸,华北会这样把文章写得又流畅又漂亮。他朝她问道:“华北今天上班么?”今天是星期日,他觉得,华北应当设法和她在一起才合理。
“他为你的事,要去找一位什么头头,”她答道,“华北说,只要准考证的事不再刁难你,问题就不大了。”他踩着河滩地上的卵石和硬石,不动声色地压制着心头的怒火。他厌恶和徐华北之间发生的事,这些事愈解释愈庸俗不堪。就像他对徐华北本人的反感一样,那只是一种直觉,一种他解释不清,但又为他坚信不疑的直觉。他感到自己和这姑娘之间有着一种说不清的隔阂。他想着,心里突然强烈地怀念起那些气候酷热,环境荒莽的世界来。华北,你错了,他在心里说,我和这个姑娘并没有什么关系。你用不着干得那么面面俱到。如果她喜欢你——不,即使是当年吧,如果海涛喜欢你的那首长诗的话,我也决不会说什么。用不着和我来这种交换。在额尔齐斯,我们像赤裸在曝晒大地的阳光中一样,那时候我从来不去解释什么,不管是为别人还是为自己。他加快了步伐,不再去想华北的事,他开始集中精力,观察永定河谷的各种地貌特点。
徐华北昨天向我求爱了,她走着想着,徐华北说的那些话,简直……简直是些烫人的语言。可是不知为了什么,当时我突然想到了你,她悄悄地瞟了一眼旁边的他,你在我的眼中,曾经化成了一个奔向雄浑大河的男人,一个精灵般的河的儿子。华北……当然华北也很好。他那么理解奋斗中的女人,他在帮助我的时候机智、果断又富有才华。华北,他多像我在泥泞长旅中的温暖呀。她想着,又想起了那支《山揸树》,觉得心里充满了一种矛盾的、幸福感和奢侈感交织的心情。
“唉,你们都是好人哪。”她轻轻地说。
他听着圆圆的石块在脚下咯咯响着。他的情绪越来越坏了。永定河没有用惊人心魄的景观来振奋他,关于准考证的念头却纠缠着脑子,使他心烦意乱。面前那道小河缓缓淌着,耐心又有韧性。他凝视着那河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就是永定河么?你就是劈开了燕山和西山,多少年来任意迁徙、放浪不羁的那条河么?《地表水》和《历史自然地理》上说,你是条不知安宁、河床屡改的不驯的河。我在读着那些书时,总是禁不住在想象中描绘着你。我无法猜测年轻时代的你,无法猜测那时你究竟有多强悍。书本上说,就在五百多年前,你还曾经从这儿赶跑了两座城市,三百年以来你逼得下游五次改堤。他失神地望着河水,这条小河简直可以一跃而过,可以“捉襟而涉”。他看着一汪清流正朝着下游涓涓而去,河上漂浮着几张腐叶和他并肩徐行。
他回忆起黄河的情景。那才是一条真正的河呢,他想,我在黄河边上见过整颗的大树在浊浪里翻滚。在那儿男子汉可以找到粗糙的抚慰;在那儿,那一眼迷茫的巨川会引诱人的勇敢,会引诱人把心底最深的话向姑娘们诉说。但是我决不会再向你们诉说啦,姑娘们,他愤愤地想,那些字字沉重的话语在你们娇嫩的心里会变成另外一些玩艺儿。他大踏步地踏着砾石块,咬着嘴唇走着,那位姑娘已经被他甩在背后了。永定河来到平原就屈服了。你呢,你也屈服了。你暴躁,你烦恼,你四天里谁都不理,你在大街上和医院里想寻衅打架。你连书也不看——你居然连书也不看了!他嘲笑着自己,仅仅因为拿不到准考证,因为没有钱去看黑龙江,仅仅因为徐华北在追求这个姑娘,你就丧失了意志。他轻蔑地望着那条小溪般的细流,“嘿,我以为你是一条好汉,”他大声地对永定河说道。
河水依然如旧地、无声地流着,微微地掀着涟漪。他弯下腰拾起一块石头,奋力朝河中心投去。石头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在耀眼的水面上向着自己模糊的影子,咕咚一声沉了下去。哦,它咕咚一声沉下去啦,他想,连水花也不冒一个。他有些吃惊,又弯腰去拾一块更大的石头。这时右肩像撕裂了似的疼了一下,他咧着嘴倒抽了一口凉气。这病已经留了根啦,他想,这条胳膊完啦。他勃然大怒地冲了几步,“你这背叛的家伙!”他骂着,不管不顾地使劲把那块大石头扔向河里。石头笨拙地翻了个跟头,啪地摔碎在河滩的砾石堆上。“你这胆小鬼,哼,我不怕你,”他嘟哝着,绝望地站在岸边,哧哧地喘着粗气。
“你怎么啦,研究生?”她跑上来了。
“没怎么——喂,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吧。”他说。
他们找到一个小副食店,买了两包饼干。他们又绕到一个菜园子里,买来一堆西红柿。他们找到一颗大树,在荫凉地里坐了下来。树荫外面的世界被正午的毒阳曝烤着,一片白花花的灼烫气流罩着河谷。
“喂,研究生,”她吃着饼干问他,“还写诗吗?”他满嘴都塞满了饼干。他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她。
她用手绢把一个西红柿擦干净,递给了他。
“你不是已经写了一个开头么?那首诗。”她问。
他迟疑了一下,但他还是回答说:“那首诗,嗯,我已经写了两节。”她高兴得嚷了起来:“写了两节!真快呀,我记得,那天还在写开头。”他也许能成功呢,她想。
“这几天,在医院,我又写了一点儿。反正,将就算是写完了两节。”他说,可是写得力不从心,写得心烦意乱。他想着,心里兴致不好。
她伸出手来,兴奋地望着他:“来,我看看!”他没有回答。他想到了徐华北的评论文章,也想到了那首献给海涛的情诗。他觉得自己有些冷淡,没心思在这会儿和她再谈论自己的诗。他沉默了一阵,抬起头来说:“不,现在不成,现在我那诗像个瘪三,等我改好以后,再请你读吧。”他站了起来,咽下最后半个西红柿。“我要顺着河走一段路。你,”他打量着姑娘消瘦的脸,“要不,你就在这儿歇歇吧?”她想挣扎着起来,可是觉得浑身瘫软无力。她望了望树荫外面白得晃眼的毒日头下的土地,“唉,”她叹了一口气,“那我就歇一会儿。这些日子天天忙到半夜才睡——我等着你,研究生,”她朝他疲倦地笑了笑,“快点回来。”他顺着永定河的河漫滩大步走着。她看见他走进眩目的毒热的阳光里,又走进一片丛生的杨柳树林,然后消失了。
绕过一片树林子以后,他顺着河湾走进了一块新的地方。他看见河谷骤然开阔了。三家店下游的平原一望无际,高高的河堤远远伸向天尽头。被高堤嵌住的河床又宽又深,满盛着一川铁灰色的砾石。戈壁滩,他想,这河床简直就是一片阿勒泰南方的戈壁滩,一泓清流在这干渴的戈壁上扭曲着,强烈地反射着白亮的阳光。他眯起眼睛,用手搭着凉篷,眺望着那戈壁的彼岸。真宽哪,他暗暗吃惊了,简直宽得看不到边。他转身奔上岸上的河堤,继续朝那辽阔的河漫滩了望。一片茫茫的铁青色充塞视野。真宽呀,他暗暗惊奇了。这河漫滩恐怕有几千米宽,不,恐怕有一万米宽哪。这条河在丰腴的平原上制造了一片戈壁,一片荒漠,一个几千米或者一万米的摇篮。它在农田和树林之间制造了无法改造的一片钢铁般的青灰色,而它自己却在悄无声息地流。
河堤上一字排开地趴着一排光屁股孩子,从头到脚晒得焦黑似炭。他发现那伙小家伙正在好奇地看着他。他拾起一块石头,使劲地把它投向河中心。石头飞快地落向水面,他听见了深沉的咚的一声。“它深着哪,”他说道,“它非常深。”他又拾起一块石头扔向河中心。那伙贴在河堤上的小黑泥鳅们全都蹦了起来,喊叫着围住了他,争先恐后地拾起石子朝河里扔起来,他混在这伙赤条条的小黑人当中,和他们一块叫嚷着,把一块又一块鹅卵石和方砾石投向河心。河面上不断地响起咕咚咕咚的声音。后来孩子们一齐怪叫着,打闹着扑向河水,永定河被这群欢乐的小家伙扑腾得溅起高高的白色浪花。他站在河边,听着孩子们的欢声和河水的音响,脸上身上都被浪花水珠溅湿了。
永定河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