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有批评者认为你后来的创作因为过于转向“内力”和“个人体验和趣味”失去了原来的冲击力或社会性,不再能引起广泛共鸣。实际上,这似乎也是很多人对当代诗歌的一个常见抱怨,极端者甚至认为今天诗歌已经基本成为诗人小圈子里的互娱。你怎么看这类批评?是诗人变了,社会变了,或者是两者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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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之北岛(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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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诗人与历史、语言与社会、反叛与激情纵横交错,互相辉映,很难把它们分开来谈。真正的诗人是不会随社会的潮起潮落而沉浮的,他往往越向前走越孤独,因为他深入的是黑暗的中心。现在是个消费的时代,不可能有什么广泛的共鸣。在这个意义上,任何社会偏见根本不值一提。
查建英:如果能够归纳的话,你认为八十年代中国诗歌与今天诗歌各自的特征是什么?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北岛:不想谈这个问题。
查建英:有一种观点认为:八十年代的中国大陆是理想主义的时代,现在是实用主义、物质主义的时代,大部分知识分子和作家、艺术家已被小康生活招安或成为名利之徒,你同意这种判断吗?在描写某个年轻时很叛逆的艺术家后来经商时,你曾写道:商业最终会消解一切。你是否认为商业社会对文学艺术的腐蚀性超过营养和培育?
北岛:这样说似乎太简单了,八十年代有八十年代的问题,九十年代的危机应该追溯到八十年代。按你的说法,其实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没有把根扎得很深。那时生长于“文化革命”中的知识分子刚刚立住脚,并没有真正形成自己的传统,自
“五四”以来这传统一再被中断。这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命脉。任何国家在现代化的转型期都经历过商业化的冲击。如何保持以不变应万变的知识分子的传统,是值得我们反省的。
查建英:你怀念八十年代吗?对汉语诗歌的前景有何展望?
北岛:无论如何,八十年代的确让我怀念,尽管有种种危机。每个国家都有值得骄傲的文化(禁止),比如俄国二十世纪初的白银时代。八十年代就是中国二十世纪的文化(禁止),此后可能要等很多年才会再出现这样的(禁止),我们这代人恐怕赶不上了。八十年代的(禁止)始于“文化革命”。“地震开辟了新的源泉”,没有“文化革命”,就不可能有八十年代。而更重要的是,八十年代是在如此悲壮辉煌之中落幕的,让人看到一个古老民族的生命力,就其未来的潜能,就其美学的意义,都是值得我们骄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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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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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后烫发重新出现男人背包成为风景首个中国现代艺术展民间的街头美术展览戴哈蟆镜成时尚军大衣曾是青年最爱禁忌又开始回潮跳摇摆舞的时尚青年 陈丹青:一九八六年,聂华苓邀请阿城出来,我高兴坏了,到肯尼迪机场去接他,他一见我就说:刚才一个美国警察,太胖了,肚子一顶钮扣就绷丢了。一出机场,他就惊叹美国小汽车那么大!阿城在我寓所住了断断续续有半年吧,我们睡在可以摊开的沙发上,天亮醒来看见阿城就在旁边,简直不能相信。我们白天出去乱逛,看博物馆,站马路边吃冰淇淋,他说他不会吃,小时候北京吃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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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之陈丹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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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ndanqing
一九五三年生于上海,一九七○年至一九七八年辗转赣南与苏北农村插队落户,其间自习绘画。一九七八年以同等学历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研究生班,一九八○年毕业留校,一九八二年赴纽约定居,自由职业画家。二○○○年回国,现定居北京。早年作《西藏组画》,近十年作并置系列及书籍景物系列。业余写作,二○○○年出版文集《纽约琐记》,二○○二年出版《陈丹青音乐笔记》,二○○三年出版杂文集《多余的素材》,二○○五年出版《退步集》。
【主持人手记】
这个访谈是二○○四年七月在曼哈顿城南我的住所做的,当时我和丹青恰好都在纽约各自与家人度夏。平素生活在北京大家都忙,反而到了纽约可以偷得一点清闲,于是约在此间从容聊天。上门那天,丹青除香烟之外,居然还带来一袋干果小吃,也不知是不是临出门前太太小宁放到他衣袋里的。认识丹青是在纽约。大约十五年前吧,具体场合已经记不清了,似乎是华美协进社办的一个活动,大家跑到郊区去吃吃烤肉谈谈天,然后有各种题目的讲座你随便选着听。其中一个讲座是关于中国艺术理论的,只见一位三十几岁仪容俊秀的男子站在众人面前谈古论今,雄辩之至。我站在后面听了一会儿,身边有人悄声指点给我:陈丹青,大陆来的画家。我当时心里暗自称奇:一位用笔作画的人,口才竟如此之好!丹青衣着讲究,偏爱简明主义的黑色,近年见到他,几乎永远一件黑色对襟中式上衣,寸头,冬天一顶黑色棉织小帽,黑色呢大衣,全身上下只有一只褪色的军用书包不是黑色。大概是肖像画家的习惯,丹青逢人先看相,眼光极毒,而且往往出语惊人。当年首次见到我家某位大人,上下左右扫了几眼,立即评论:盛世豪绅。我天,这种评语你自然忘不掉。阿城也有这等功夫,一次见某人之后说:旧社会县衙门里的刀笔吏。从此每遇此兄我脑子里永远立即浮现同一形象。又,丹青评鲁迅之相:如果是大高个,完蛋。极是。丹青给索拉画的肖像,刻骨传神,连索拉自己都不敢在晚上看,说是“我怕那女的”。
丹青的文章也漂亮犀利,尤其最近的《退步集》。虽然他一再强调纽约对他的重要——也的确重要,但我总觉得他这样性情的一个人早晚要千锤百炼出深山,在美国再待下去未免英雄无用武之地。果然,前些年丹青迁回祖国,愤世嫉俗、冷嘲热讽,俨然又成了一位“愤青”,但他的口诛笔伐受到各路媒体的热烈欢迎,于是丹青忙得不可开交,元气充沛。回到故土,他的才华又有了施展之地,他的批判也变得有的放矢。
时间:2004年7月30日
地点:纽约;曼哈顿,UnionSquare附近
查建英:回顾八十年代,我希望你能谈得个人化一些,我觉得你的角度会比较独特:你比这个系列里其他人都走得早、走得长。你出道很早,但八二年就去了美国,一下子拉开很大距离。能不能先讲一下你作为“后文革绘画”参与者的感觉?当时已经有了明确的反叛意识吗?你去西藏画那些人像,对象已经越出了汉文化,技术上也和普罗浪漫文艺划开。就个人性格讲,你说过自己从小比较敏感细腻,而西藏组画风格粗犷。最后干脆更彻底地出走,到美国去了……借个有点学究气的术语来问你:当时有没有一点寻找“他者”的意思呢?就是说,因为感到自己生活中的残缺,上别处去找补。我觉得这一类个人的轨迹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那个时代,因为中国八十年代很多人有个从废墟上出来四处张望寻找的过程,有意或无意地:向西方找,再加上寻根——断掉的那个民族传统的根。这些都是往大处讲,你可以从最细的小事说起。
陈丹青:还得算流水账。八十年代我在中国只待了两年:八○、八一年。八二年一月初就走了。那两年其实很平静,我就记得出国前到处喇叭播放那首歌:“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以后我想起八十年代,就想起这首歌。多得意啊:“八十年代新一辈!”我记得那女声颤微微的,比“文革”腔调温柔多了,比后来的流行歌,又还没放开。那时甚至还没“流行”这一说。
兴奋的事情都在七十年代末:七八年考上美院,到北京,接着是西单民主墙,邓小平复出,十一届三中全会,中美建交,中越打仗,《今天》创刊,星星画展……
其实我出道时是在“文革”,七二年后陆续展出或发表作品,油画、连环画、宣传画,文学插图……那时的知青画家出道都很早,当然很幼稚,只要画出来变成印刷品,就很开心。七六年第一次去西藏,画了“泪水洒满丰收田”,画那年毛泽东去世,西藏人哭,画完了又回到插队的村子里熬着。那年“四人帮”戏剧性“粉碎”,
“文革”结束了,我那幅画入选七七年全国美展,画展题目很有趣:《双庆画展》:庆祝粉碎“四人帮”、庆祝华国锋担任国家主席。
那几年国家的一系列事变对所有人发生影响,在我这儿,就是一,我画许多人在哭,当时绝对不允许的,但那是哭毛主席,所以全国美展接受了,据说那才是我的成名作;二,八年知青生活结束了,上学了;三,父亲的右派身份平反了,忽然,那几年右派和右派出身变成时髦,我记得到北京后见人,说起彼此家长是右派,好像是荣耀;四,“星星”、“无名”、“同代人”在野画会运动闹起来(后来的八五运动要过将近七年才发生)。五,西单民主墙,我记得一大早有人在食堂里宣布这件事,冬天,嘴里说话冒白气……我们每天骑车去西单看,有一天看见有个人居然举个牌子,说要当时的卡特总统接见他,他要和卡特谈谈人权问题。路人呆呆看他,有根绳子拦着他,不远站个警察。现在想想不可思议:全中国那时就这么一堵破墙角允许公开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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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之陈丹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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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建英:是啊,想起那堵墙,几乎像一场遥远的梦。我最清晰的个人记忆是那堵墙没有了之后,是七九年底吧,我和我父亲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吵。我小时候崇拜我父亲,他对我也属于溺爱,关系特别近,那是记忆里我们第一次这样吵,就是因为对西单民主墙看法不同。我父亲是一个非常书生气的马克思主义信仰者,是认真通读过《资本论》的那种人,当时他就批评我毫无理论和逻辑思维,就是一个感性的文艺青年在那里愤世嫉俗,说国家要让你们这种幼稚狂妄的人到处指手画脚,那不都搞乱了。我那时刚过了二十岁生日,自认为是大人了,但完全辩论不过我父亲,吵完之后独自坐在家里墙角一张旧藤椅上,伤心透顶,突然感到了变为成年人的孤独——我意识到和父亲之间有了“代沟”就是从那天开始。现在回想,那时候生活多么政治化啊,家里饭桌上动不动就会讨论起时事来。你接着讲你的故事吧。
陈丹青:一九八○年我画了毕业创作,后来被叫做“西藏组画”。不久被评论说成是什么“生活流”。到九十年代回国,人家告诉我那些画影响很大。我听了不知作何反应,回忆中是还没出国时的事情,好像前世的记忆。
我总是怀旧。我感受时代总要慢好几拍——八十年代对我来说太快了,刚刚经历的七十年代还没好好琢磨,怎么就已经是“八十年代新一辈”了?七十年代在我心里还没琢磨够呢,多少灾难、罪恶……仅仅几年前我们还是一群流浪的瘪三、一帮子愤青,我脑门子青春痘还是七十年代的,忽然就“新一代”?我记得到美国第二年在《纽约时报》看见一张黑白照片,是报道山东潍坊县举办国际风筝节,一群人挤着、笑着,仰望天空,我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