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我,怪我,怪我……不该让小王从美术馆那边过来,谁想得到今
天那儿偏出了车祸呢?到了地安门,偏又遇上个大红灯……」说著便
主动去提旅行箱,又问张奇林:「你还有几件行李?咱们这就开路!」
张奇林见傅善读来了,心里安定下来。一个半小时里,足能办完
登机的一切事宜。由于整个身心的陡然松弛,他忽然感到要小解一次。
于是他对傅善读说:「你来了就好。稍安勿躁,我方便一下再走。」
傅善读劝止说:「到机场再方便吧。机场厕所乾净。」
于大夫也说:「看把你裤子溅脏了——鞋底更不用说,唉,我们这
个厕所啊!」
张奇林却憋不住。他想了想,便沈著地脱下大衣,又进到里屋,
套上一条平时穿的裤子,换上一双平时穿的鞋,走了出来,笑著说:
「瞧,我这样就保险了。」说完竟出门而去。
傅善读被张奇林这举动惊住了。一位马上就要上飞机出国访问的
局长,如此费劲地去上胡同里的公共厕所!于大夫也感到今天的事态
真是触目惊心,她抓紧机会对傅善读说:「你瞧瞧,老傅!什么事儿!
还把我们窝在这儿,这么著上厕所!上这种厕所!你亏心不亏心啊!」
傅善读赌咒发誓地说:「于大夫,我确确实实给你们预备好两个单
元了。要不,送完老张回来,咱们先坐车去看看房子?看著老张上个
厕所都这么艰苦,你以为我心里好受?」
张秀藻本来心不在焉,随傅善读进屋以后,她本能地提起爸爸的
一个小手提箱,只等著一齐再往院外走。她的脑海里,鲜明地浮现著
的,仍是东外院的四扇屏门——可是当张奇林上厕所的举动呈现在眼
前以后,她的心仿佛被敲击了一下,脑海里的四扇屏门倏地淡化开去。
虽然爸爸身影消失了,但那上身穿著笔挺的西装,下身却套著一条旧
裤子,脚上临时又换成一双旧鞋的古怪形象,却仿佛牢牢地粘在了她
脑中……啊,爸爸!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爸爸非常可爱,一个能这样坦
然无怨、心平气和地去胡同里简陋的公厕方便的爸爸,该是一个多好
的爸爸!爸爸在她眼前有过许许多多的举动,也许,今天的这个貌似
微不足道,甚至有些滑稽的举动,恰恰最能在她的心目中树起牢固的
威信——作为共产党员和革命干部的威信。
张奇林却完完全全仅是为了解决一个生理上的需求。他从胡同公
厕回来,动作紧凑地洗了手,脱掉了旧裤子,换上了皮鞋,又穿上大
衣,然后便操起桌上的公事包,说了声:「走吧!」大家便一齐朝院外
走去。出了垂花门,穿过狭隘的大门洞,来到街上,把行李放进了汽
车后箱,张奇林和于大夫都坐进去以后,傅善读招呼张秀藻说:「上车
吧!」张秀藻笑笑说:「我不去机场了。」张奇林和于大夫也都在车里说:
「她早说好不去了。孩子大了,她有她的事了。」于是傅善读麻利地钻
进了前座,把门一撞,车子便开动起来。张秀藻朝车子挥了挥手,车
子开远了,她看看手腕上的表——两点三十八分。
张秀藻返身走进了院门,来到四扇屏门旁边。她忽然觉得听到了
荀磊和冯婉姝的笑声,还有朦朦胧胧的、似有若无的音乐作为陪衬,
她的心仿佛被紧紧地捏了一把。在一种惘然若失的精神状态中,她恹
恹地朝里院走去。刚到垂花门边上,忽然从垂花门里走出了詹丽颖和
一位有点谢顶的、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张秀藻同詹丽颖对笑了一下,
便错肩而过。詹丽颖那粗大的嗓门正甩著这样的话语:「……好哇!演
过了 『贵妃醉酒』,下头就该演 『凤还巢』了嘛!……」张秀藻也无心
去听詹丽颖在说著什么,只是觉得她这人未免有点聒噪……再往里走,
路过薛家苫棚时,她感觉到似乎有男人的哭声——那是一种闷住的低
沈而浑厚的悲声,使她非常惊异。谁呢?怎么能在办喜事时哭呢?她
并无细加探究的欲望,但她感受到了生活本身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她
想,在这立体推进、交叉互感的生活中,她还是应当理智,应当坚强,
而不能让心中那隐秘的爱湖冲决堤坝,淹没掉她的事业心……于是,
当她回到家中以后,她洗了个脸,轻轻地哼著歌儿,毅然地坐到了书
桌旁,打开了专业英语课本和笔记……
张奇林乘坐的小汽车开过了鼓楼,从鼓楼东大街直奔东直门。张
奇林和于大夫坐在后座上,傅善读坐在前座上。当张奇林沈吟著考虑
如何就那封信的内容询问傅善读时,于大夫已经就即将搬去的新居向
傅善读提出了一连串问题,从卫生间澡盆的规格一直问到了窗外是否
已经植上了树、植的什么树。傅善读扭过身子,双手扶住座椅靠背,
热情地一一作答……
小汽车眼看出了东直门,开上了通往天竺机场的公路,时间不多
了,张奇林便打断于大夫和傅善读的交谈,郑重其事地说:「老傅,我
要正式地同你谈谈。」
傅善读显然并无思想准备,他显得有些吃惊:「正式?」
张奇林望定扭过身来的傅善读。这是一位典型的 「老总务」,不知
为什么,张奇林觉得到处管行政事务的干部都有著同样的风度、同样
的表情——尽管他们外貌上往往差异很大。老傅身材瘦小紧凑,两眼
却炯炯有神,不说话时,薄薄的嘴唇闭得很紧,一开口说活,嘴唇果
断地掀动著,腮上的一个伤疤,仿佛也在一动一动,说出的每句话似
乎都有著足够的统计数位作为后盾,不容辩驳。
张奇林决定开门见山。他说:「今天中午我接到了一封群众来信,
检举了你,而且也牵扯到我……」于是他几乎是把那封信逐字重述了
一遍。
于大夫原不知有这回事,听了大吃一惊。她才明白张奇林为什么
让把家里挂的那幅画取下。这是张奇林他们单位的事,她当然不好插
嘴。不过在这么个小汽车里,时间又这么紧迫,张奇林一下子把问题
端到傅善读面前,会不会弄成个尴尬的局面?她心情紧张地望著傅善
读,既怕他怫然色变,也怕他无地自容……她心里不免埋怨张奇林:
这问题就不能搁到回国后再往外端吗?
出乎张奇林和于大夫意料,傅善读听完那封告发信的内容,竟是
哑然失笑的样子。他极其轻松——甚而还挟带著几分愉快地说:「信上
说的完完全全都是事实。只不过没把事实说全就是了——我这回 『卡』
出来的住房不是一套而是两套,嘿嘿,我还想再 『卡』出第三套来呢!」
张奇林愕然。傅善读见张奇林现出那么个难看的表情,便以一种
安慰的语调说:「你从来没直接管过分房子的事,没深入过这个领域,
难怪你听见风就是雨。其实,对于我们做实际工作的人来说,那信上
说的事儿,不过是我们这一行的日常生活……」
张奇林不得不承认,傅善读所驰骋的那个领域,对他来说,只是
一堆抽象的模糊的概念。局里的「分房委员会」不由他抓。固然局党
组要讨论通过住房上给予特殊照顾的中年知识份子名单,但他们所讨
论的只是人而不是房——他们只作出应当优先给谁分配住房的决定,
至于实际安排,那就是傅善读他们的事了。
张奇林问:「你是怎么卡掉中年知识份子住房的?这关系到落实党
的知识份子政策,你怎么敢这么干?」
傅善读笑嘻嘻地反问:「咱们局哪一位该给房的中年知识份子没得
著房?」
张奇林一想,也确实没有来告这种状的。似乎每一位分房名单上
有名的人都分到了住房。他想起那封告发信上的措词,也并不是说傅
善读卡掉了谁应得的整套住房,而只是说他「卡掉了您局中年知识份
子的居住面积」。
傅善读见张奇林发楞,便进一步说明:「咱们局的住房来源,一是
接受统建房的分配,一是自盖自分。先说第一种,统建房有不同的规
格,都号称三间一套,有五十平米的,也有三十平米的;都号称两间
一套,有三十平米的,也有二十三平米的;有全是南窗的,也有全是
北窗的,自然也有各种两面开窗的;有的大而粗,有的小而精;有的
房子好地段差,有的房子差地段好;有愿把三间一套换成一个两间一
套、一个独间一套的;有愿把楼房换成平房的……我们管这摊事的,
说实话,确有以权谋私的角色;不过,也是实话——我们搞所谓的倒
换,主要还是为本单位著想。比如说,这回一共分给了咱们统建房二
十八个单元、一千一百三十二平米,除去可以倒的旧房不算,按说可
以安排二十八户入住;可是我不能就这么著死板地安排,比如说,给
你们家,我就不能安排成一个三大间单元,而要安排两个两大间的单
元,这样,我手里的房子就不够分了。也不光是你家,这类需要变通
的例子还有,比如有的该分房子的人家,婆媳实在不合,我要尽心为
他们服务,就该把一个两大间的单元,尽量换成两个独间的单元,于
是乎我就要同别的单位的同行联系——我不去联络他们也会主动找上
门来,我们之间——往往也不是双边,而是三边、四边,半公开地进
行倒换;倒换的结果,比如这回我手里的状况,就挺让人满意,凡该
安排住房的我全安排了,还多出两套来——怎么多出来的?自然是因
为我卡掉了一些住户的米数,不过那米数极其有限,也就一、二平米,
三、四平米而已,但我积少成多的结果,便多出了两个单元来;少了
米数的住户也许还得到了另外的好处,比如阳台大,层次好,采光
足……你说我坑害了谁呢?我完完全全是一片好心!……」
张奇林怀疑地问:「你这个好心我还不完全明白,那洛玑山跟咱们
单位毫无关系,你怎么能让他住进一套呢?这总是违反原则的吧?」
傅善读起劲地掀动著嘴唇,振振有辞地说:「那洛玑山不过是借住,
我并没有给他住房证,算不上违反了什么原则。咱们给他提供方便,
他给咱们帮忙,这实际上是一种协作嘛……」
张奇林大惑不解:「协作?一个单位和一个私人协作?」
傅善读只觉得张奇林迂腐无知,他不禁调侃地说:「你这个官僚主
义者!『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刚才说了,咱们局的住房,一靠统建
统分,一靠自盖自分。盖房子你当跟搭积木那么容易?地皮问题,设
计问题,材料问题,施工力量问题……头疼的事多了!你以为那洛玑
山不过是有几管毛笔的等闲人物?咱们局这回盖宿舍楼的水暖设备,
要没洛玑山帮忙,能那么顺当地到手吗?」
张奇林觉得傅善读越说越象「天方夜谭」,不禁问道:「他还兼营
水暖设备公司?」
傅善读笑了:「你真能开玩笑!他自然只会画那么两笔画儿!可现
在哪个宾馆、招待所不想要他的画儿?都抢著请他去画,房子没盖起
来,要多大的画儿,挂在什么部位,早都跟他定好了……所以他能替
咱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