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天蕙斋的认识,来自我们大院里老孙头,他住在我们大院东厢房把着最北头的一间小屋,和老伴同住。老孙头是个英文翻译,家里常有外国人来,他在家里上班,就是翻译一些文字材料。在他的家里,有我们院里唯一的一台小电风扇和一架打字机,都是那时的稀罕物,我们小孩子常到他屋里看那两个洋玩意儿。他家的孙老太太爱闻鼻烟,孙老头常常打发我们小孩子去买鼻烟,点名一定得去天蕙斋买,我们便拿着钱像是拿着令箭一样去大栅栏,买回来鼻烟,找的零钱,老孙头不要,让我们拿去买糖吃。我就是在那时认识了鼻烟,也认识了天蕙斋。
它在一个高高的台阶上,门脸瘦长,被两边的店铺挤压得像是茯苓夹饼。如果同仁堂和瑞蚨祥的门面像是巍峨排场的将军,她真的像是一位瘦骨伶仃偏又穿着一袭长旗袍的骨感美人。那旗袍就是它的高台阶,一褶褶曳裙拖地的样子,印象总是很深。也许,是因为那时我们个子太矮的缘故,台阶才越发显得高。有人说,大栅栏里,门脸最小最窄的,是天津人来京开在路北的有福来纸烟店,我看最小最窄的是天蕙斋。那里的鼻烟有一股怪味,我们在买回鼻烟路上,偷偷地闻过鼻烟,刺鼻子得很,实在猜不透孙老太太为什么偏偏喜欢这玩意儿?但那里的鼻烟壶,画的非常好看,什么样的图案都有,像是我们那时经常的看的小人书一样,比小人书还好看,因为都是彩色的。而且,我们听老孙头说那些画都是画在鼻烟壶里面的,我们都异常奇怪,鼻烟壶的口那么小,里面的画怎么画进去的呢?
天蕙斋一直挺立在70年代,也算是不容易了,最后,和聚庆斋糕点铺合并在一起,鼻烟和点心,风牛马不相及,让人匪夷所思。我去大栅栏几次,连它的具体位置都找不清楚了。它就像一个梦,随着老孙头老夫妻的先后去世而消失得没有了影子。
现在,在大栅栏里面,路北的一座开架式的商店里,辟出一角,挂起了天蕙斋的牌子,卖香烟,也卖一点儿鼻烟和鼻烟壶,只是成为了一种象征性的存在了。没有原来的高台阶,和前柜后柜的样子,天蕙斋只剩下了一块牌子,而且那牌子还不是原来的老牌子,只是三个“天蕙斋”的字了。
是的,几乎绝大多数的老店铺,都已经和天蕙斋一样的从大栅栏这条街上消失了。也有个别重张旧帜的,却根本不是原本的意思了。那天,我看见庆乐门里门外正在装修,长长的走廊里灯火辉煌,里面的梁柱顶棚墙壁阁楼也弄的是金碧辉煌。我打听庆乐是不是要重新开张。正在施工的人告诉我:不是再演戏,是要招租卖东西。也就是说,将原来的大戏院变成了一个个摊位卖东西的市场,就像雅秀和万通一样。这样的市场,在北京还缺少吗?为什么便要在大栅栏这条老街上,在庆乐这家老戏园子里,再建这样的市场呢?我们的思路,就不能把它更远见一些想到大栅栏的整体改造的规划之中吗?我们的想象力,只有建这样招租式的商场一种模式吗?
作为大栅栏,在北京城,是唯一的,它因有厚重的历史积淀,在它的地面生长出东西,和别处就不一样。如果仅仅是这样各自为战,大栅栏会像是切猪肉在卖一样,分割得零碎而只能够变成了一个大的贸易市场。听说大栅栏正在进行整体规划,我希望它真正能够改变现在的令人辛酸的模样,如果能够把它改造成为明清时候的一条民俗街,所有的或大部分,哪怕只是一部分的店铺呢,还能够恢复原来的样子,里面不再仅仅是卖货,或者根本不去卖货那样的实际而实用,而是变成了一种展览,为人们观看留连,多给人们一些历史的信息和气息,那么,整条大栅栏街,不就是一座最具有特色的民俗博物馆吗?
试想一下,你可以在瑞蚨祥里看到当年山西人最初在附近的布巷子里如何经营布匹的,又是如何创建了瑞蚨祥乃至最后鼎足而立的全北京的八大祥的历史;你可以在天惠斋里看见那些京剧界里大大腕们自己和鼻烟一起兴衰的历史,看到那些从料壶、瓷壶、翡翠壶、玛瑙壶、到水晶壶那些名目繁多色彩纷呈的烟壶艺术,以及与此相关的典故逸事;你可以在同仁堂里看到一部比电视连续剧《大宅门》还要精彩还要惊心动魄的发家史,是如何和我们民族的兴衰密切关联的药业发展史;聚明斋和聚文斋扇庄里看到中国自明朝就有的折扇团扇的传统工艺,看到那玲珑剔透的扇子是如何在匠人的手里巧夺天工而制作出来的;你可以在庆乐、同乐、三庆、广德楼和大观楼里,看到一部从徽班进京两百多年以来国粹京戏的发展史和剧场的发展史(大观楼现在正在改造成中国电影百年历史的博物馆,多好啊)……然后,你还可以再到厚德福吃一回铁锅蛋,到张一元喝一壶正经的茉莉花茶,到二庙堂的楼上品一回咖啡或老式的沙氏水,到聚顺和干果铺和长盛魁干果店买一点正装的北京的果脯和糙细杂拌儿,到聚庆斋饽饽或铺滋兰斋糕点铺买一包用老式蒲包再盖上一层油纸和红纸的大小八件,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什么样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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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栅栏(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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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如果到了夜晚,能够恢复花灯,就更好了。在老北京,大栅栏的花灯是一绝。旧时《帝京岁时记胜》里说起花灯:“正阳门之东,打磨厂、西河沿、廊房巷、大栅栏为最。”那时还有这样的民谣流传:大栅栏里观花灯,冰灯纱灯分外明,人群拥来又挤去,只见人头乱摆动。那样的一街人和一街的花灯灿烂如水的流动着,即使大栅栏再也无法回到原先的大栅栏了,但是,大栅栏还是现在的大栅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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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市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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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去看朋友,车子开过菜市口往南拐进西边的南横街,才发现打通了菜市口之后,南横街的一大段和原来的北半截、丞相好几条胡同早已经没有了。也许是因为好久没来这里了,眼前的一切,竟然很陌生,仿佛不认识一样。
过了几天,专门去菜市口,还是像不认识一样,东北角的菜市口百货商场,东南角的电影院、家具店,西南角的新华书店、食品店和五金电器店,西北角的菜市场、上海的美味斋餐馆、和传说是大奸臣严嵩题写牌匾的鹤年堂药店,都没有一点影子了。矗立起的高楼和广告牌代替了它们,拓宽的马路和围栏围起的正在修地铁的工地,把它切割得七零八落,让它们面目皆非。一条街和人生一样,不过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却已经真的是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心里才觉得这条菜市口街对自己曾经是那样的亲切,就像一个多年的老朋友一样,突然间远离我而去,再归来时却已经是不能相认。
第一次路过菜市口,是童年,大约也就6岁的样子,是个清明节。母亲一年前去世,墓地在广安门外,父亲带我和弟弟去给母亲上坟,回来的时候,在广安门下的车,一路走回家,可以每人省下5分的汽车票钱,三人就是一角五分。那时候的广安门还比较的荒僻,郊外的感觉非常明显,刚刚下了公共汽车,天已擦黑,路旷人稀,心里还有些怕。走到菜市口,渐渐灯红酒绿才热闹了起来,父亲就用省下的第一张车票的5分钱,为我和弟弟买了一包糖炒栗子,边走边慢慢地吃,能吃到珠市口,父亲再用剩下的第二个5分钱,买第二包栗子,能够吃到前门,就快到家门口了。以后每年的清明节,父亲都会带着我和弟弟,如法炮制上演着同样的关于母亲和栗子的情节戏。菜市口最早的记忆,是和父母和栗子联系在一起的。
27年前,刚刚结婚的时候,因为家离菜市口不算太远,常常到这里来买东西,结婚时候买的唯一的一个五斗橱和两个书柜,就是从东南角的家具店买的。那时候,买家具还要工业券,好不容易碰上有五斗橱,兜里却没有那么多工业券,又怕回家取工业券回来五斗橱再让别人给买了去。急得没办法,跑到离菜市口不远的校场口的同学家,同学不在家,他的妹妹替我翻箱倒柜,凑齐了工业券,直奔菜市口,一看五斗橱还在,心才放进了肚子里。27年过去了,多次搬家,许多家具都换了,这个五斗橱一直没省得丢。后来,孩子读大学,需要一盏应急灯,跑遍了北京城,哪儿也没有卖的,最后竟然也是这里西南角的电器店里买到的。最有意思的是孩子还没出生的时候,继母还在世,我到菜市口菜市场买菜,正好碰上卖螃蟹的,因为那时兜里的“兵力”实在不足,只拎回三只螃蟹,回家我们三人一人一只。
菜市口,连带着那么多难忘的记忆,一下子就和我一起走过了人生的大半。
其实,这么说并不准确,菜市口是一条比我要老得老的老街。一般人以为菜市口只是过去杀人的地方,特别是曾经杀过谭嗣同戊戌六君子而更让这里因血腥而有名。看过很多写戊戌六君子的诗,惟有唐照青的诗让我难忘,唐当时在刑部当官,亲眼目睹了六君子在菜市口被砍头,所以诗写得情激辞切,特别是他把六君子临刑前各自的神情表现描摹得格外真切:“林君最年少,含笑口微吷。谭子气为降,余怒冲冠发。二杨默无言,俯仰但蹙额。刘子木讷人,忽发大声诘……”这里的林君是林旭,谭子是谭嗣同,二杨是杨锐和杨深秀,刘子是刘光第,奇怪的惟独没有写康有为的弟弟康广仁。但读完这样的诗,再经过菜市口,看看早已经物是人非的这个地方,心里很不滋味。
当然,把菜市口仅仅说成了杀人的刑场,其实是不准确的。匍匐在这一带低矮的老房子,现在显得破旧了,但在明朝或者上溯到金代,这一带在京城是相当繁华之地,现在从它附近还有包括法源寺报国寺在内的那么古寺的遗址,和如星花灿烂遍布在四周胡同里的那么的名人故居,可以充分地看出。远的不说,鲁迅先生最早来北京就住在南半截胡同里写下的《呐喊》和《狂人日记》,戊戌变法的在重要人物康有为、谭嗣同的故居在上斜街和北半截胡同,林则徐、张之洞、龚自珍、吴梅村、邵飘萍、林白水……太多的名人故居散落在这附近。如今热热闹闹的北京胡同游,能有多少耐心和细心到这些地方凭吊一番呢?它们像是藏在房檐瓦缝间凄黄的荒草,在密如蛛网的胡同深处摇曳。还有民国元年孙中山大总统来北京曾经住过的粤东会馆,李大钊在五四运动前夕办过的《晨钟报》的报社,离它更近,分别就在南横西街的路东和原来的丞相胡同的路西。想起三十年代许钦文先生写过的《菜市口》中说过的,他屡次同孙伏园在月下从公用库走到菜市口,说声“明天见!”孙进丞相胡同看校样,他回绍兴会馆写稿的情景,时代气息和文人气息那样的浓郁,不能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却能够说真的是斯是陋巷,惟吾德馨。
如今,这一切大多不存在了,记得当年在扩路的时候,曾经有多名学者呼吁保留这些历史的遗产,可是还是没有了,那些言情真切的呼吁都飘散在遗忘的风中。在城市的建设中,惟利是图的房产商和只要政绩工程的官员,和推土机合谋一起,轻巧地就将它们履为平地,让那么多的历史轻而易举地就埋入地下,只能够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