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一个地主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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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一个地主的死-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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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地主的死             


    从前的时候,一位身穿黑色丝绸衣衫的地主,鹤发银须,他双手背在身后,走出砖瓦的
宅院,慢悠悠地走在自己的田产上。在田里干活的农民见了,都恭敬地放好锄头,双手搁着
木柄,叫上一声。“老爷。”当他走进城里,城里人都称他先生。这位有身份的男人,总是
在夕阳西下时,神态庄重地从那幢有围墙的房屋里走出来,在晚风里让自己长长的白须飘飘
而起。他朝村前一口粪缸走去时,隐约显露出仪式般的隆重。这位对自己心满意足的地主老
爷,腰板挺直地走到粪缸旁,右手撩起衣衫一角,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一脚踩在缸沿上,
身体一腾就蹲在粪缸上了,然后解开裤带露出皱巴巴的屁股和两条青筋突暴的大腿,开始拉
屎了。其实他的床边就有一只便桶,但他更愿意像畜牲一样在野外拉屎。太阳落山的情景和
晚风吹拂或许有助于他良好的心情。这位年过花甲的地主,依然保持着年轻时的习惯,他不
像那些农民坐在粪缸上,而是蹲在上面。只是人一老,粪便也老了。每当傍晚来临之时,村
里人就将听到地主老爷哎唷哎唷的叫唤,他毕竟已不能像年轻时那样畅通无阻了。而且蹲在
缸沿上的双腿也出现了不可抗拒的哆嗦。

    地主三岁的孙女,穿着黑底红花的衣裤,扎着两根羊角辫子,使她的小脑袋显得怒气冲
冲。她一摇一晃地走到地主身旁,好奇地看着他两条哆嗦的腿,随后问道:

    “爷爷,你为什么动呀?”

    地主微微一笑,说道:“是风吹的。”

    那时候,地主眯缝的眼睛看到远处的小道上出现了一个白色人影,落日的余辉大片大片
地照射过来,使他的眼睛里出现了许多跳跃的彩色斑点。地主眨了眨眼睛,问孙女:

    “那边走来的是不是你爹?”

    孙女朝那边认真地看了一会,她的眼睛也被许多光点迷惑,一个细微的人影时隐时现,
人影闪闪发亮,仿佛唾沫横飞。这情形使孙女咯咯而笑,她对爷爷说:

    “他跳来跳去的。”那边走来的正是地主的儿子,这位身穿白色丝绸衣衫的少爷,离家
已有多日。此刻,地主已经能够确定走来的是谁了,他心想:这孽子又来要钱了。

    地主的儿媳端着便桶从远处的院子里走了出来,她将桶沿扣在腰间,一步一步挪动着走
去。虽说走去的姿态有些臃肿,可她不紧不慢悠悠然然的模样,让地主欣然而笑。他的孙女
已离他而去,此刻站在稻田中间东张西望,她拿不定主意,是去迎接父亲呢?还是走到母亲
那里。

    这时候天上传来隆隆的声响,地主抬起眼睛,看到北边的云层下面飞来了一架飞机。地
主眯起眼睛看着它越飞越近,依然看不出什么来。他就问近处一位提着镰刀同样张望的农
妇:“是青天白日吗?”农妇听后打了一抖,说道:

    “是太阳旗。”是日本人的飞机。地主心想糟了,随即看到飞机下了两颗灰颜色的蛋,
地主赶紧将身体往后一坐,整个人跌坐到了粪缸里。粪水哗啦溅起和炸弹的爆炸几乎是同
时。在爆炸声里,地主的耳中出现了无数蜜蜂的鸣叫,一片扬起的尘土向他纷纷飘落。地主
双眼紧闭,脑袋里嗡嗡直响。尽管如此,他仍然能够感受到粪水荡漾时的微波,脸上有一种
痒滋滋的爬动,他睁开眼睛,将右手伸出粪水,看到手上有几条白色小虫,就挥了挥手将虫
子摔去,此后才去捉脸上的小虫,一捏到小虫似乎就化了。粪缸里臭气十足,地主就让鼻子
停止呼吸,把嘴巴张得很大。他觉得这样不错,就是脑袋还嗡嗡直响。好像有很多喊叫的人
声,听上去很遥远,像是黑夜里远处的无数火把,闪来闪去的。地主微微仰起脑袋,天空呈
现着黑暗前最后的蓝色,很深的蓝色。

    地主在粪缸里一直坐到天色昏暗,他脑袋里的嗡嗡声逐渐减弱下去。他听到一个脚步在
走过来,他知道是儿子,只有儿子的脚步才会这么无精打采。那位少爷走到粪缸旁,先是四
处望望,然后看到了端坐于粪水之中的父亲,少爷歪了歪脑袋,说道:“爹,都等着你吃饭
呢。”

    地主看看天空,问儿子:

    “日本人走啦?”“早走啦!快出来吧。”少爷转过身去嘟哝道:“这又不是澡堂。”
地主向儿子伸过去右手,说:“拉我一把。”

    少爷迟疑不决地看着父亲的手,虽然天色灰暗起来,他还是看到父亲满是粪水的手上爬
着不少小白虫。少爷蹲下身去采了几张南瓜叶子给地主,说:

    “你先擦一擦。”地主接过新鲜的瓜叶,上面有一层粉状的白毛,擦在手中毛茸茸略略
有些刺手,恍若羊毛在手上经过,瓜叶折断后滴出的青汁有一股在鼻孔里拉扯的气味。地主
擦完后再次把手伸向儿子,少爷则是看一看,又去采了几张南瓜叶子,放在自己掌心,隔着
瓜叶握住了父亲的手,使了使劲把他拉了出来。粪水淋淋的地主抖了抖身体,在最初来到的
月光里看着往前走去的儿子,心想:这孽子。

    城外安昌门外大财主王子清的公子王香火,此刻正坐在开顺酒楼上,酒楼里空空荡荡,
只有一个花甲老头蜷缩在墙角昏昏欲睡,怀里抱着一把二胡。王香火的桌前放着三碟小菜,
一把酒壶和一只酒盅。他双手插在棉衫袖管里,脑袋上扣一顶瓜皮帽,微闭着眼睛像是在打
盹,其实他正看着窗外。

    窗外阴雨绵绵,湿漉漉的街道上如同煮开的水一样一片跳跃,两旁屋檐上滴下的水珠又
圆又亮。他的窗口对着西城门,城墙门洞里站着五个荷枪的日本兵,对每一个出城的人都搜
身检查。这时有母女二人走了过去,她们撑着黄色的油布雨伞,在迷的雨中很像开放的油菜
花,亮闪闪的一片。母亲的手紧紧搂住小女孩的肩,然后那片油菜花,春天里的油菜花突然
消失了,她们走入了城墙门洞,站在日本人的面前。一个日本兵友好地抚摸起小女孩的头
发,另一个在女孩母亲身上又摸又捏,动作看上去像是给沸水烫过的鸡脱毛似的。雨在风中
歪歪斜斜地抖动,使他难以看清那位被陌生之手侵扰的女人的不安。王香火将眼睛稍稍抬
高,这样的情景他已经看到很多次了。现在,他越过了城墙,看到了远处一片无际之水。雨
似乎小起来,他感到间隙正在扩大,远处的景色犹如一块正在擦洗的玻璃,逐渐清晰。他都
能够看到拦鱼的竹篱笆从水中一排排露出着,一条小船就从篱笆上压了过去,在水气蒸腾的
湖面上恍若一张残叶漂浮着。船上有三个细小的人影,船头一人似乎手握竹竿在探测湖底,
接着他看到中间一人跃入水中,稍顷那人露出水面,双手先是向船舱做了摔去的动作,而后
才一翻身进入船舱。因为远,那人翻身的动作在王香火眼中简化成了滚动,这位冬天里的捕
鱼人从水面滚入了船舱。

    城门那里传来了喊叫之声,透过窗户来到了王香火的耳中,仿佛是某处宅院着火时的慌
乱。两个日本兵架着一个商人模样的男子,冲到了街道中央,又立刻站定。男子脸对着王香
火这边,他的两条胳膊被日本兵攥住,第三个日本兵端平了上刺刀的枪,朝着他的背脊哇哇
大叫着冲上来。那男子毫无反应,也许他不知道背后的喊叫是死亡的召唤。王香火看到了他
的身体像是被推了一把摇晃了两下,胸前突然生出了一把刺刀,他的眼睛在那一刻睁得滚
圆,仿佛眼珠就要飞奔而出。那日本兵抬起一条腿,狠狠地向他踹去,趁他倒下时拔出了刺
刀。他喷出的鲜血溅了那日本兵满满一脸,使得另两个日本兵又喊又笑,而那个日本兵则满
不在乎地举臂高喊了几声,洋洋得意地回到城门下。

    一双布鞋的声音走上楼来,五十开外的老板娘穿着粗布棉袄,脸上擦胭脂似地擦了一些
灶灰。看着她粗壮走来的身体,王香火心想,难道日本人连她都不会放过?

    老板娘说:“王家少爷,赶紧回家吧。”

    她在王香火对面斜着身子坐下从袖管里抽出一条粉色的手帕,举到眼前,她抽泣道:

    “我吓死啦。”王香火注意到她是先擦眼睛,此后才有些许眼泪掉落出来。她落魄的容
貌是精心打扮的,可她手举手帕的动作有些过分妖艳。那个在角落里打盹的老头咳嗽起来,
接着站起身朝窗旁的两人看了一会,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那俩人头都没回,准备说话的
嘴就变成了呵欠。

    王香火说:“雨停了。”

    老板娘停止了抽泣,她仔细地抹了抹眼睛,将手帕又放回到袖管里。她看看窗下的日本
兵,说道:

    “好端端的生意被糟踏了。”

    王香火走出了开顺酒楼,在雨水流淌的街道上慢慢走去。刚才死去的男人还躺在那里,
他的礼帽离他有几步远,礼帽里盛满了雨水。王香火没有看到流动的血,或许是被刚才的雨
给冲走了。死者背脊上有一团杂乱的淡红色,有一些棉花翻了出来,又被雨点打扁了。王香
火从他身旁绕了过去,走近了城门。此刻,城墙门洞里只站着两个日本兵,扶枪看着他走
近。王香火走到他们面前,取下瓜皮帽握在胸前,向其中一个鞠了一躬,接着又向另一个也
鞠躬行礼。他看到两个日本兵高兴地笑了起来,一个还向他翘起了大拇指。他就从他们中间
走了过去,免去了搜身一事。

    城外那条道路被雨水浸泡了几日,泥泞不堪,看上去坑坑洼洼。王香火选择了道旁的青
草往前走去,从而使自己的双脚不被烂泥困扰。青草又松又软,歪歪曲曲地追随着道路向远
处延伸。天空黑云翻滚,笼罩着荒凉的土地。王香火双手插在袖管里,在初冬的寒风里低头
而行,他的模样很像田野里那几棵丧失树叶的榆树,干巴巴地置身于一片阴沉之中。

    那时候,前面一座尼姑庵前聚集了一队日本兵,他们截住了十来个过路的行人,让行人
排成一行,站到路旁的水渠里,冰凉的泥水淹没到他们的膝盖,这些哆嗦的人已经难以分辨
恐惧与寒冷。庵里的两个尼姑也在劫难逃,她们跪在庵前的一块空地上,两个兴致勃勃的日
本兵用烂泥为她们还俗,将烂泥糊到她们光滑的头顶上,流得她们一脸都是泥浆,又顺着脖
子流入衣内胸口。其他观看的日本兵狂笑着像是畜牲们的嗷叫,他们前仰后合的模样仿佛一
堆醉鬼已经神志不清。当王香火走近时,两个日本兵正努力给尼姑的前额搞出一些刘海来,
可是泥水却总是顷刻之间就流淌而下。其中一个日本兵就去拔了一些青草,在泥的帮助下终
于在尼姑的前额沾住了。这是一队准备去松篁的日本兵。他们的恶作剧结束以后,一个指挥
官模样的日本人和一个翻译官模样的中国人,走到了站立在水渠里的人面前,日本人挨个地
看了一遍,又与中国人说了些什么。显然,他们是在挑选一位向导,使他们可以准确地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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