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一个地主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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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一个地主的死-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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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答理他。桥已经断裂了,残木在水中漂开去,时沉时浮,仿佛是被洪水冲垮的。
孙喜又喊了一声,这时有一人向他转过脸来问他:“喂,你是在问谁?”“问你也行。”孙
喜说,“我家少爷过去了吗?”

    “你家少爷是谁?”“安昌门外的王家少爷。”

    “噢——”那人挥挥手,“过去啦。”

    孙喜心想我可以回去禀报了,就转身朝右边的大路走去。那人喊住他:“喂,你往哪里
走?”“我回家呀。”孙喜回答,“去洪家桥,再去竹林。”

    “拆掉啦。”那人笑了起来,“那边的桥拆掉啦。”

    “拆掉了?”“不就是你家少爷让我们拆的吗?”

    孙喜怒气冲冲喊起来:

    “那我他娘的怎么办?”

    另一个笑着说:“问你家少爷去吧。”还是原先那人对他说:

    “你去百元看看,兴许那边的桥还没拆。”

    孙喜赶紧走上左侧的路,向百元跑去。这天下午,当地主家的雇工跑到百元时,那里的
桥刚刚拆掉,几条小船正向西划去。孙喜急得拚命朝他们喊:

    “喂,我怎么过去?”那几条小船已经划远了,孙喜喊了几声没人答理,就在岸边奔跑
起来,追赶那几条船。因为顺水船划得很快,孙喜破口大骂:“乌龟王八蛋,慢点;狗娘养
的,慢点;老子跑不动啦。”

    后来,孙喜追上了他们,在岸边喘着粗气向他们喊:

    “大哥,几位大哥,行行好吧,给兄弟摆个渡。”

    船上的人问他:“你要去哪里?”“我回家,回安昌门。”

    “你走冤路啦,你该去洪家桥才对。”

    孙喜费劲地吞了一口口水,说:

    “那边的桥拆掉了,大哥,行行好吧。”

    船上的人对他说:“你还是往前跑吧,前面不远有一座桥,我们正要去拆。”

    孙喜一听前面有一座桥,立刻又撒腿跑开了,心想这次一定要抢在这些王八羔子前面。
跑了没多久,果然看到前面有一座桥,再看看那几条船,已被他甩在了后面。他就放慢脚
步,向桥走了过去。他走到桥中间时,站了一会,看着那几条船划近。然后才慢吞吞地走到
对岸,这下他彻底放心了,便在草坡上坐下来休息。那几条船划到桥下,几个人站起来用斧
子砍桥桩。一个使橹的人看了一眼孙喜,叫道:

    “你怎么还不走?”孙喜心想现在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正要这么说,那人告诉他:
“你快跑吧,这里去松篁的桥也快要拆掉了,还有松篁去竹林的桥,你还不跑?”还要拆
桥?孙喜吓得赶紧跳起来,撒开腿像一条疯狗似地跑远了。

    地主站在屋前的台阶上,手里捏着一串铜钱,他感到孙喜应该来了。

    此刻,傍晚正在来临,落日的光芒通红一片,使冬天出现了暖意。王子清让目光越过院
墙,望着一条微微歪曲的小路,路的尽头有一片晚霞在慢慢浮动,一个人影正从那里跑来,
孙喜卖力的跑动,使地主满意地点点头。

    他知道屋中两个悲伤的女人此刻正望着他,她们急切地盼着孙喜来到,好知道那孽子是
活是死。她们总算知道哭泣是一件劳累的事了,她们的眼泪只是为自己而流。现在她们不再
整日痛哭流涕,算是给了他些许安宁。

    孙喜大汗淋漓地跑了进来,他原本是准备先向水缸跑去,可看到地主站在面前,不禁迟
疑了一下,只得先向地主禀报了。他刚要开口,地主摆了摆手,说道:

    “去喝几口水吧。”孙喜赶紧到水缸前,咕噜咕噜灌了两瓢水,随后抹抹嘴喘着气说:
“老爷,没桥了。少爷把他们带到了孤山,桥都拆掉了,从竹林出去的桥都拆掉了。”

    他向地主咧咧嘴,继续说:

    “我差点就回不来了。”

    地主微微抬起了头,脸上毫无表情,他重又看起了那条小路。身后爆发了女人喊叫般的
哭声,哗啦哗啦犹如无数盆水那样从门里倒出来。孙喜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地主
手里的铜钱,心想怎么还不把赏钱扔过来,他就提醒地主:

    “老爷,我再去打听打听吧。”

    地主摇摇头,说:“不用了。”说着,地主将铜钱放回口袋,他对大失所望的雇工说:

    “孙喜,你也该回家了,你就扛一袋米回去吧。”

    孙喜立刻从地主身旁走入屋内,两个女人此刻同时出来,对地主叫道:“你再让孙喜去
打听打听吧。”

    地主摆摆手,对她们说:

    “不必了。”孙喜扛了一袋米出来,将米绑在扁担的一端,往肩上试了试,又放下。他
说:“老爷,一头重啦。”地主微微一笑,说:“你再去拿一袋吧。”孙喜哈哈腰说道:
“谢了,老爷。”

    “你们到不了松篁了。”王香火看着那些小船在湖面上消失,转过身来对翻译官说。
“这地方是孤山,所有的桥都拆掉了,你们一个也出不去。”

    翻译官惊慌失措地喊叫起来,王香火看到他挥拳准备朝自己打来,可他更急迫的是向日
本兵指挥官叽哩呱啦报告。

    那些年轻的日本兵出现了惊愕的神色,他们的脸转向宽阔的湖水,对自己身陷绝境显得
难以置信。后来一个算是醒悟了的日本兵端起刺刀,哇哇大叫着冲向王香火,他的愤怒点燃
了别人的仇恨,立刻几乎所有的日本兵都端上刺刀大叫着冲向王香火。指挥官吆喝了一声
后,日本兵迅速收起刺刀挺立在那里。指挥官走到王香火面前,举起拳头哇哇咆哮起来,他
的拳头在王香火眼前挥舞了好一阵,才狠狠地打出一拳。王香火没有后退就摔倒在地,翻译
官走上去使劲地踢了他几脚,叫道:“起来,带我们去松篁。”

    王香火用胳膊肘撑起身体,站了起来。翻译官继续说:

    “太君说,你想活命就带我们去松篁。”

    王香火摇了摇头说:“去不了松篁了,所有的桥都拆掉了。”

    翻译官给了王香火一耳光,王香火的脑袋摇摆了几下,翻译官说:“你他娘的不想活
啦。”

    王香火听后低下了头,喃喃地说:

    “你们也活不了。”翻译官脸色惨白起来,他向指挥官说话时有些结结巴巴。日本兵指
挥官似乎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困境,他让翻译官告诉王香火,要立刻把他们带离这里。王
香火对翻译官说:

    “你们把我杀了吧。”王香火看着微微波动的湖水,对翻译官说:

    “就是会游泳也不会活着出去,游到中间就会冻死。你们把我杀了吧。”

    翻译官向指挥官说了一通,那些日本兵的脸上出现了慌张的神色,他们都看着自己的指
挥官,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这个和他们一样不知所措的人。

    站在一旁的王香火又对翻译官说:

    “你告诉他们,就是能够到对岸也活不了,附近所有的桥都拆掉了。”然后他笑了笑,
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

    “是我让他们拆的。”于是那队年轻的日本兵咆哮起来,他们一个个端上了刺刀,他们
满身的泥土让王香火突然有些悲哀,他看到的仿佛只是一群孩子而已。指挥官向他们挥了挥
手,又说了一些什么,两个日本兵走上去,将王香火拖到一棵枯树前,然后用枪托猛击王香
火的肩膀,让他靠在树上,王香火疼得直咧嘴。他歪着脑袋看到两个日本兵在商量着什么,
另外的日本兵都在望着宽阔的湖水,看上去忧心忡忡的,他们毫不关心这里正在进行的事。
他看到两个日本兵排成一行,将刺刀端平走了上来。阳光突然来到了,一片令人目眩的光芒
使眼前的一切灿烂明亮,一个日本兵端着枪在地上坐了下去,他脱下了大衣放到膝盖上,然
后低下了头,另一个日本兵走上去拍拍他瘦弱的肩膀,他没有动,那人也就在他身旁站着不
动了。

    端着刺刀的两个日本兵走到五、六米远处站住脚,其中一个回头看看指挥官,指挥官正
和翻译官在说话。他就回头和身旁的日本兵说了句什么。王香火看到有几个日本兵脱下帽子
擦起了脸上的尘土,湖面上那座破碎不堪的断桥也出现了闪光。

    那两个日本兵哇哇叫着冲向王香火,这一刻有几个日本兵回头望着他了。他看到两把闪
亮的刺刀仿佛从日本兵下巴里长出来一样,冲向了自己。随即刺入了胸口和腹部,他感到刺
刀在体内转了一圈,然后又拔了出来。似乎是内脏被挖了出来,王香火沙哑地喊了一声:

    “爹啊,疼死我了。”他的身体贴着树木滑到地上,扭曲着死在血泊之中。

    日本兵指挥官喊叫了一声,那些日本兵立刻集合到一起,排成两队。指挥官挥了一下
手,他们“沙沙”地走了起来。中间一人用口哨吹起了那支小调,所有的人都低声唱了起
来。这支即将要死去的队伍,在傍晚来到之时,唱着家乡的歌曲,走在异国的土地上。

    孙喜挑着两袋大米“吱哑吱哑”走后,王子清慢慢走出院子,双手背在身后,在霞光四
射的傍晚时刻,缓步走向村前的粪缸。冬天的田野一片萧条,鹤发银须的王子清感到自己走
得十分凄凉,那些枯萎的树木恍若一具具尸骨,在寒风里连颤抖都没有。一个农民向他弯下
了腰,叫一声:

    “老爷。”“嗯。”他鼻子哼了一下,走到粪缸前,撩起丝棉长衫,脱下裤子后一脚跨
了上去。他看着那条伸展过去的小路,路上空空荡荡,只有夜色在逐渐来到。不远处一个上
了年纪的农民正在刨地,锄头一下一下落进泥土里,听上去有气无力。这时,他感到自己哆
嗦的腿开始抖动起来,他努力使自己蹲得稳一点,可是力不从心。他看看远处的天空,斑斓
的天空让他头晕眼花,他赶紧闭上眼睛,这个细小的动作使他从粪缸上栽了下去。地主看到
那个农民走上前来问他:

    “老爷,没事吧。”他身体靠着粪缸想动一下,四肢松软得像是里面空了似的。他就费
劲地向农民伸出两根手指,弯了弯。农民立刻俯下身去问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他轻声问农民:“你以前看到过我掉下来吗?”

    农民摇摇头回答。“没有,老爷。”他伸出了一根手指,说:

    “第一次?”“是的,老爷,第一次。”

    地主轻轻笑了起来,他向农民挥挥手指,让他走开。老年农民重新走过去刨地了。地主
软绵绵地靠着粪缸坐在地上,夜色犹如黑烟般逐渐弥漫开来,那条小路还是苍白的。有女人
吆喝的声音远远飘来,这声音使他全身一抖,那是他妻子年轻时的声音,正在召唤贪玩的儿
子回家。他闭上了眼睛,看到无边无际的湖水从他胸口一波一波地涌了过去,云彩飘得太低
了,像是风一样从水面上卷过来。他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心不在焉地向他走来,他在心里骂
了一声——这孽子。

    地主家的两个女人在时深时浅的悲伤里,突然对地主一直没有回家感到慌乱了,那时天
早已黑了,月光明亮地照耀而下。两个小脚女人向村前磕磕绊绊地跑去,嘴里喊叫着地主,
没有得到回答的女人立刻用哭声呼唤地主。她们的声音像是啼叫的夜鸟一样,在月光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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