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这台戏都是专家演出,一定好看,我非常愿意看。一九八七年我去上海看《长生殿》,你正担任团长,谈到担任团长的心得,我想是不容易的;昆剧的文学性能打动知识分子的热情。
华: 我是一九八五年当团长的,当时较缺团务经验,只是一种直觉,一定要提高专业人员的积极性,充分发挥艺术人员的才能,尽量支持他们的创作活动。一个团的兴旺,主要看它有多少好剧目及好演员。在这方面做了一些工作,增加了不少新剧目,但由于剧团人才济济,经费却不足,所以还有不少好演员轮不到发挥的机会,这是最伤脑筋和遗憾的事了。
白:你们一年要演多少场戏?能完成吗?
华:每年演八十五场戏。能完成,想点办法就好了。
白:有那么多观众?
华:观众是要培养的。我们也做了一点工作,如举办“每周一曲”,每星期日唱一曲,吸引一些爱好者来听课及学唱,培养他们的兴趣,还到各大学去讲课和演出。
白:我有一个想法,据我的看法,昆剧的文学性很高,欣赏的层面主要是知识分子,我认为在大专院校培养观众很要紧的,是重要的一部分,应该到各大专院校去演出,在院校鼓励成立昆剧社,你们可以去指点。在台湾,京剧、昆剧的年轻观众很少,怎样吸引年轻观众到戏院里去,这是重要的课题。我认为台湾的郭小庄做得很成功,她能够打动激发大学生的热情,不辞辛苦,经常去大学讲课、示范,和大学生打成一片,所以她的观众最多。
华: 这经验很重要。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向郭小姐“取经”。
白: 传统戏曲要打入观众不是不可能。下面能否谈谈您个人的学艺经过,您的恩师是朱传茗老师,他的表演风格和特点在哪里?
第二部分第2章 白先勇说昆曲(5)
华: 朱老师的表演特点,是有“大家闺秀”的风度,手、眼、身、法、步讲究准确的规范,动作优美,大方自然,表情不温不火,恰如其分。他接触的京剧艺术家比较多,如梅先生、言慧珠、李玉茹等,所以,能吸收其他剧种的优点,不故步自封。
白:据我了解,他是旦角里的头牌。你的眼神表情非常好,眼神能罩住全场,这很重要,也很难。他是怎样教你的?
华: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心里想什么,看眼神就知道了,你注意观众看戏,首先看的是眼睛,所以眼神很重要。朱老师教我最主要的一点,就是眼神的收放运用,不要在台上傻瞪眼,必须做到欲放先收,欲收先放,而且眼睛里要有戏,有内容,不能空洞,这样眼神才能发光。
白:对表演艺术来说,眼神能掌握观众的情绪,这很要紧。你演我的小说改编的话剧《游园惊梦》,这套功夫使你占了很大的便宜,你一出场,眼神就有了戏,独白时的眼神抛出去能掌握观众的情绪。
华: 一九八八年演你新的话剧《游园惊梦》,是我艺术生涯中的又一个高潮。感谢您给我这样一个崭新的艺术经验,得益不浅。
白: 你演话剧《游园惊梦》是昆剧艺术在跨行。昆剧艺术融进话剧里去,在短短期间内,一下子改过来,改得那么成熟,一点灵犀通,是个很聪慧的人。
华:在广州演出前夕,幸亏您来参加排戏,否则还摸不到窍门。
白:我认为你演的话剧,把昆剧的味道、身段、手势,驾轻就熟地转到话剧里来,如你没有昆剧底子,就很难了。我对中国的话剧不算内行,我是玩票的,我对中国的话剧有批评,肢体语言不够美,没找到大方向,把西洋话剧照样搬来。有中国味道是要在血液里面的、骨子里头的,把中国传统全抛掉,不是中国人的,不适合中国的味道,洋腔洋调。每一个民族的表演艺术都有绝活,代表整个民族最高雅的艺术,如意大利歌剧、日本的能剧、英国的莎剧、希腊的悲剧,每一个国家都有古典、高雅的戏,中国选择什么剧种代表呢?最能代表的是昆剧,它有四百多年的历史、艺术家的锤炼,无论音乐、舞蹈都到了高雅的境界。我有个法国朋友班文干教授,在巴黎大学专门研究中国文学、戏曲,收集中国戏曲资料,建立一个图书馆。法国人最能欣赏的是昆剧,法国人修养很高,以他的看法,昆剧最能代表中国的“雅乐”。
华: 听了您这番话很高兴,您是昆剧的知音,希望今后能给予昆剧更多的帮助和支持,让它更加发扬光大。谢谢!
姚白芳 记录整理
原刊于1990年9月7日《联合报·副刊》
第二部分第3章 白先勇说昆曲(1)
昆曲从明朝流传至今已有五六百年的历史,可以说是“百剧之祖”。它是一门独特优美的戏剧艺术,包含了文学、音乐、舞蹈、美术诸元素,又融合唱、念、做、打等各种表演手段,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了完整而独特的艺术形式。而在文学上来说,它又以明传奇或元杂剧为底本,和中国历史悠远的韵文文学相结合,是这个长河中的一个支脉。
但是经过数百年的变革,时世异势,昆曲曾数度面临灭亡失传的危机。最后一次幸亏在一九二一年的秋季,由爱好昆曲的穆藕初等成立了“昆曲传习所”,昆曲这一线命脉才得流传下来。
现在大陆上硕果仅存的“传”字辈老艺人—郑传鉴、姚传芗及当年以“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策划《十五贯》及饰演况锺的周传瑛(已逝)之夫人张娴女士,随同浙江昆剧团来台访问及演出。我们希望由这次的访谈能让大众更普遍地认识昆曲的价值及其在文化上的意义,不能任由它失传。
白先勇: 去年我参与顾问的《牡丹亭》演出非常成功,而且观众之中很多都是第一次看昆剧演出的年轻人,他们看后深受感动,反应热烈。这使我觉得我们确实是需要这种精致的艺术,来涵养我们的社会,提升我们的精神层次。
的确昆曲曾有过“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的鼎盛时期,但由于各种原因它是式微了。国学大师俞平伯曾说:“昆曲之最先亡者为身段,次为鼓板锣段,其次为宾白之念法,其次为歌唱之诀窍……昆剧当先昆曲而亡。”戏剧如果不得落实于舞台实践,它将会走上消失及灭亡之途。
昆剧在最艰难的时候出了一个奇迹:《十五贯》的演出成功救活了一个剧种。而当时演出《十五贯》的“浙江昆苏剧团”,也就是这次来台演出的“浙江昆剧团”的前身。当年策划《十五贯》及饰演况锺的周传瑛夫人张娴女士也随团来台,我们请她谈谈当时的情形。
张 娴: 昆剧到了抗战末期,日军到处横行,真爱昆曲的都艰难得很,假爱昆曲的也都逃走了。唱昆剧死的死,活着的也像孤魂似的飘荡。王传淞是最早进入由朱国良主持的“国风苏滩剧团”演戏,当时我们张家三姐妹还有我的小哥也都在这个班里。我们这个班子也就是所谓的“家族班子”,但是不管多么苦,大家死活在一起。“国风”里有好几个家庭,大家拖儿带女的一个都没丢,有饭大家吃,有粥大家喝,有零钱分了花。虽然是成了所谓的“叫化班子”,但是我们这些老人马都是同甘共苦到底的。
第二部分第3章 白先勇说昆曲(2)
一九五五年十一月间,当时省文化局长黄源来杭州看戏,我们剧团刚巧在演《十五贯》,他们看了觉得戏很好,希望能再加工整理及改编。后来我们成立了一个小组,由郑伯永及导演陈静等共同改编完成了《十五贯》的新本,由周传瑛演况锺,王传淞演娄阿鼠,朱国良演过于执。在那年的春节期间,剧团进了上海,先在中百一店七楼的一个小场子里演出,初一到初四场场客满,后来才跌落了下来。黄源叫我们移至中苏友好大厦去演,当时正在上海的中宣部部长陆定一也来看戏,陆定一看了戏后决定让《十五贯》进北京演出。到北京演出后,造成了大轰动,剧场周围都是想买戏票的人。本来我们剧团只打算演出二十天,后来又延长了二十天还是应付不了,结果从四月十日一直到五月二十七日,足足演出了四十六场,观众达七万余人次,真是“满城争说《十五贯》”!昆曲在舞台上又重新拉回了观众。
白先勇: 张娴女士出身“国风苏滩剧团”,后来也和俞振飞同台演出过。这一次她和八十五岁高龄的郑传鉴老先生将在元月二日演出《贩马记》的《哭监》一折,这是“传、世、盛、秀”四代同堂大会演,真是昆曲一次难得的大盛会。
我要再请教郑传鉴老先生,您住在上海比较久,是不是也常和俞振飞先生配戏?您本工是副末,但也兼擅老外和老生,人家称您是昆剧界的麒麟童,您比较得意的有哪些戏?
郑传鉴:我常和俞先生配戏,像《荆钗记·见娘》。这是一个所谓“三脚撑”的戏,每次扮演王老安的是华传浩或是徐凌云,扮演李成的都是我。这个戏要求三位演员配合紧凑,才见精彩,如果一人稍弱,便会减色,我和他们合作都是极有默契的。
白先勇: 昆曲代代薪传,有些戏如果老师傅没有及时传下来,就永远失传了。比如说《疗妒羹·题曲》本来能演的就很少,现在独得真传的只有姚传芗老先生。请问姚老先生,您是怎么学得这些独门绝活的?
姚传芗:我们昆剧演员如果能转益多师,技艺将会有很大的提升。我当年出科的时候唯有钱宝卿老先生一人尚会《题曲》,我在病榻前跟他学《题曲》,成为独传,但亦极少再演。后来我重新整理,教给了浙江昆剧团“盛”字辈的演员王奉梅,她曾在会演中演出受到好评。《寻梦》也是钱宝卿教我的,南京的张继青又经过我的指导,现在这些中年演员也会《寻梦》及《题曲》了。
第二部分第3章 白先勇说昆曲(3)
白先勇:这次“浙昆”来台,要在国家剧院连演六场,共演出二十五出折子戏。“浙昆”的当家花旦王奉梅女士也随“传”字辈老人先行抵台,请教王女士,“浙昆”最拿手的有哪些好戏呢?
王奉梅:我们这次带来的戏都很精彩,如果说是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汪世瑜的《拾画·叫画》及《亭会》,林为林的《界牌关》,还有我的《折柳阳关》及《题曲》。《拾画·叫画》是汪世瑜的拿手好戏之一,也是昆曲小生“三独戏”之一,戏很冷,很难演得好。这是一出独角戏,完全要用艺术魅力征服观众。汪世瑜擅演巾生,扇子功等得周传瑛老师的真传。我们这一次能到台湾演出,真是无限的高兴,我们没想到这里爱好昆曲的朋友这么多,文化水平也比大陆高出很多,这对我们鼓舞真是太大了。大陆最近这几年拼命朝经济发展,文化艺术已吸引不了年轻人,大家都是“向钱看”,这些高水平的艺术已渐渐失去了地盘,公家机构也没有太在意积极补助或培植。我们剧团演出时观众常常不到五成,有时甚至更少。戏曲并不是少数人的事业,昆剧的生命必牵系于舞台和观众,观众人数急遽地减少,是我们最大的担忧之一。我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