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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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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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人犹自说:“你这女人不讲理。”

“我不讲理?亏你还穿西装,”我骂,“你再出声,我叫全船的人来评理。”

烂佬还怕泼妇,他顿时不出声,其他的船客纷纷低头作事不关己状,我一屁股坐在那里不动,雄纠纠气昂昂的模样,不知道这种勇气从什么地方来,又会跑到什么地方去。

船到岸,我急急回家。

泡杯热茶,深深觉得自己真的沦落,与这种贩夫走卒有何可争?但也觉得安慰,至少我已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脚还没伸长,门铃响。

我非常不愿意地去应门,门外站的是陈总达。

我心中一阵诧异。是他,我都忘了这个人。

我不大愿意打开铁闸,只在门后问他:“老陈,有什么事?时间不早了呢。”

“可以进来喝杯茶吗?”

想到他一向待我不错,一心软就想开门,但又立刻醒觉到“请客容易送客难”,放了这么个男人进来,他往我沙发上一躺,我推他不动,又抬他不走,岂非是大大的麻烦?我警惕地看着他,险些儿要拍胸口压惊,原来老陈双颗红彤彤,分明是喝过酒来,这门是无论如何开不得的。

我温和地说:“老陈,改天我们吃中饭,今天你请回吧,我累得很。”

“子君,你开开门,我非常苦闷,我有话同你说。”

“你请速速离开,”我也不客气起来,“叫邻居看着成何体统!”我大力关上门。

他犹自在大力按铃,一边用凄厉的声音叫道:“子君,我需要你的安慰,只有你明白我,开门呀,开门呀!”

我再度拉开门,警告他:“老陈,别借酒装疯,我限你三分钟内离开此地,否则我报警。”

他呆住。

我再关上门,他就没有声音了。

醉?

我感叹地想,他才没醉,从此我们的友情一笔勾销,谈也不谈。

剥下面具,原来陈总达也不过想在离婚妇人身上捞一把便宜。

我没话可说。

安儿抵步那日,我提早一小时到飞机场等她。

可以理解的兴奋。飞机出乎意外的准时。稍后,涓生也来了。

我不太想开口说话,抬着头一心一意等安儿出来。加拿大航空公司七O三的乘客几乎走光了,还不见安儿,我大急。

问涓生,“她人呢?搭客名单上明明有史安儿这个人。”

涓生也有点失措。

正在这时,一个穿红T恤的妙龄少女奔过来:“妈妈?”

我转头:“安儿?”我不相信眼睛。

“果然是妈妈。妈妈,你变得太年轻,太漂亮了。”她嚷着前来吻我。

我根本没把她认出来,她高了半个头,身材丰满,一把长发梳着马尾,牛仔裤紧紧包在腿上,额角勒一条彩带,面颊似苹果般,多么甜美多么俏丽,少女的芬芳逼人而来,她完全成熟了,才十三岁哪。

我又悲又喜,“安儿,我不认得你了。”她爽朗地大笑。但安儿对她的父亲视若无睹。

她说:“妈妈,你一定要收留我在你家住,你信上一直形容新家多么好……”

我胜利地向涓生投去一眼。我与安儿紧握着手回家,涓生上来喝杯茶,见没人留他,只好离开。

他走后我们母女也故意不提他。

安儿完全像大人一般,问及我日常生活上许多细节,特别是“有wωw奇書网没有人追你?”

“没有,”我说,“有也看不见,一生结婚一次已经足够,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我打算学习做个独立女性。”

“妈妈,现在你又开朗又活泼。”安儿说。

“是吗?”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面孔。

“你年轻得多了。”安儿的声音是由衷的,“妈妈,这次见到你,我完全放心,你没有令我失望。”

我苦笑。

“妈妈,如果有机会,你不妨再恋爱结婚呵。”

“去你的。”我忽然涨红脸,“我还恋爱呢,倒是你,恋爱的时候睁大双眼把对象看清楚。”

“你难道没有异性朋友?即使不追求春天,也应该寻找归宿呀。”她谈话中心还是围绕着这个问题团团转。

“男朋友是有的,”我被逼承认,“但只是很普通的朋友。”我像女明星接受访问般答。

“有可能性的多不多?”安儿伸长脖子问。

安儿的长发厚且密,天然的波浪正像我,我摸摸她的头,好一个小美人,我心欣喜,虽然生命是一个幻觉,但孩子此刻给我的温馨是十足的。

下午我与安儿回家见平儿。

血脉中的亲情激发平儿这个木知木党的小男孩,他傻呼呼地扭住安儿,“姐姐,姐姐”叫个不停,然后与她躲到房内去看最新的图书。

事后安儿讶异地跟我说:“弟弟会读小说了。”

我不觉稀奇:“他本来就认得很多字,漫画里的对白一清二楚,这孩子的智力不平衡,功课尚可,可是生活方面一窍不通,一次去参加运动会,八点钟也没回到家,原来是迷路了。”

“可是他现在读的是科幻小说呢,一个叫卫理斯的人写的。”安儿掩不住惊奇。

“卫斯理”我更正,“这个人的小说非常迷幻美丽,那套书是我的财产,看毕便送给弟弟,弟弟其实一知半解,但是已经获得个中滋味。”

“妈妈,你现在太可爱了。”安儿惊呼。

安儿说:“任何男人都会爱上你,你又风趣又爽快,多么摩登。”

“嗄,这都是看卫斯理的好处?”我笑,“我还看红楼梦呢。”

安儿扭一下手指,发出“啪”的一声,“红楼梦使我想起唐晶阿姨,她好吗?”

“好得不得了。”

“结婚没有?”

“你脑子里怎么充满月老情意结?”我怪叫,“你才十三岁哪。”

“十三岁半,我已不是儿童。”她挺一挺胸膛。

真服她了。

有安儿在身边,就等于时时注射强心剂,我的精神大振,一切烦恼权且抛到脑后,怕只怕她假期完毕,走的时候,我更加空虚。

我与安儿去探访“师傅”张允信。

老张瞪着安儿问我:“这个有鲍蒂昔里脸蛋的少女是什么人?”

我说:“我女儿。”

“女儿?”老张的下巴如脱臼一般。

安儿“咯咯”地笑。

“相貌是有点儿像,”老张的艺术家脾气发作,“但是顶多做你的妹妹,子君,你别开我玩笑。”

“真是我女儿,”我也忍不住笑,“货真价实。”

“我拒绝相信,我拒绝相信。”他掩耳朵大嚷。

安儿的评语是:“妈妈的新朋友真有趣。”

我们在张允信的家逗留整个下午,安儿对他很着迷。他花样多,人又健谈,取出白酒与面包芝士与我们做点心,安儿兴奋地坐着让他画素描……

我竟躺在藤榻中睡着了。

“妈妈,你现在的生活多姿多采。”安儿称赞我。

她没有见到我苍白的一面。

归途中她叽叽呱呱地说要回母校圣祖安看看,又说要联络旧同学,到后来她问:“冷家清怎么样了?”

我淡然说:“我怎么知道?”

安儿犹豫地说:“她不是跟我们爸爸住吗?”

“我没有过问这种事。”

“妈妈,你真潇洒。”

“安儿,这几天你简直把你的母亲抬举成女性的模范。”我笑。

“是不是约好唐晶阿姨上我们家来?”安儿问。

“是的,你就快可以见到你的偶像。”我取笑。

“妈妈,”安儿冲口而出,“我现在的偶像是你。”

“什么?把你的标准提高点,你母亲只是个月收入数千的小职员。”

“不不不,不只这样。你时髦、坚强、美丽、忍耐、宽恕……妈妈,你太伟大了。”她冲动地说。

我笑说:“天,不但是我,连这辆车子都快飘起来了。”

“妈妈,”她忽然醒觉,“你是几时学会开车的?”

我诙谐地说。“在司机只肯听新史太太的命令的时候。”

安儿不响了。

她开始领略到阳光后的阴影,或是黑云后的金边,人生无常,怎么办呢,有什么好说。

停好车上楼,母女俩原本预备淋个热水浴就可以等唐晶来接我们上街,当我掏出锁匙准备开门的时候,楼梯角落忽然转出一个人影,我醒觉地往后退三步,立刻将安儿推开。

“谁?”我叱道。

“是我。”

“你?”我睁大眼睛,陈总达?

错不了,胖胖的身型,油腻的头发,皱折的西装,如假包换的陈总达,他还有胆来见我。

“妈妈,这是谁?”安儿问。

我也奇问:“老陈,你在这儿等着干什么?”

谁知在陈总达身后又再杀出一个人,“我也在这里!”凶神恶煞般。

我定一定神,那不是老陈的黄脸婆吗?他们两夫妻联手来干吗?

“有什么事?”我问。

陈太恶狠狠地指到我鼻子上来,“什么事?我没问你,你倒问我?”

我被她骂得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陈总达在她身边猥琐地缩着。

我恼怒:“有话说清楚好不好?”

“我问你,”那位陈太大跳大叫,“昨天晚上我丈夫一夜未归,是不是跟你这不要脸的女人在一起?”

“跟我在一起?”我不怒反笑,“他?跟我在一起?”

我转头看安儿,安儿上下打量陈总达一番,也笑出来。因为我们母女俩昨夜几乎聊到天亮,我有人证,别人怀疑我,我才不担心,但安儿必须知道我是清白的。

谁是圣女贞德?但挑人也不会瞎摸到老陈身上去吧?离了谱了。

“谁告诉你,你老公昨夜与我在一起?”我问。

真出乎意料之外,陈太指向老陈,“他自己招供的。”

我吓一跳,莫名其妙,“老陈,你怎么可以乱说话?我几时跟你在一起?你冤枉人哪。”

“对不起,子君,对不起,”他可怜巴巴地说,“她逼得我太厉害,我才说谎,对不起。”原来是屈打成招。

“你毁坏我的名誉,老陈,你太过份了,走走走,你们两个给我滚,少在我门口噜苏,不然我又要报警了。”

陈太犹自叫:“你们两个莫做戏。”她作势要扑上来打我。

谁知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之间有人窜出来接住她那肥短的手臂一巴掌挥过去,虽未打个正着,也揩着陈老太的脸,她顿时后退,惶恐地掩住脸。

  第11章

  这时候安儿拍起掌来,欢呼:“唐晶阿姨。”

救星驾到,我松口气。

陈总达却嚎叫起来,“你打我老婆!你打我老婆!”奇怪,忽然之间又拍起老婆的马屁来。

“太热闹了。”唐晶叉着腰,吊着眼梢大骂,“你们耍花枪,请回家去,你们要男欢女爱,也请回家去,竟跑到这里来杀野,惹起老娘的火,连你十八代祖宗都揍,岂止打你这个八婆?滚滚滚!”她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鳄鱼皮手袋。

陈老太拖着丈夫便打楼梯处撤退,电梯也不搭了。

我大觉痛快,开了门,咱们三个女性瘫痪在沙发上。

唐晶犹自悻悻,“他妈的,虎落平阳被犬欺。我这只皮包还是喧默斯的,时值一万八千元,用来打街市婆,真正暴殄天物。”

安儿掩嘴笑。

我劝道:“你哪来的火气?”

唐晶说:“火气大怎么样?一辈子嫁不出去是不是?你圣贤得很,嫁得好人呀,此刻结局如何?”

我白她一眼,“黄皮树了哥,专挖熟人疮疤,落拔舌地狱。”

安儿奇道:“一年不见,唐晶阿姨还是一样臭脾气。”

唐晶到这个时候才注意安儿,“史安儿,你这么大了。”她惊叹。

我摇着头笑,用手臂枕着头,看她与安儿聊得起劲。

这唐晶越发紧张了,整个人如一张绷紧弦的弓,一下子受不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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