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广龙在女人一下一下软软的抚摸下进入恍惚睡眠。他做了一连串很噩的梦,喘着气用手推着什么压在他身上的重物。刘红把他从梦中叫醒。他出了一头汗,眼前只有刘红坐在身旁守着他。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把炕桌上的油灯吹灭了。刘广龙拉过刘红一起躺下。他搂了女人一会儿,觉出这个世界上还是自己的老婆最亲。他谛听了一下天上地下的声音,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翻过身来压到女人身上,将女人暖暖乎乎地做了。
天一亮,罗元庆和罗燕匆匆上山来。刘广龙推门出来,一见他们就说:你们怎么上山来了?罗元庆说:来接你。刘广龙说:乱弹琴。罗燕说:我们知道你的战略部署,我们没带人,就我们两个人上来。刘广龙看了看两个人紧张的神情,很豪迈地一挥手,说道:你们担心什么?领导革命的人怎么能怕百姓呢?然后,他再一次巡视了团洼村几户人家,留下了自己通宵在这里的名声,就在罗元庆、罗燕、刘红的陪伴下下山了。
山下路口的土坡下,黑山堡民兵团上千人列队肃立。刘广龙一出现,立刻一声令下,齐刷刷地举手向他致敬。刘广龙说:你们这是闹什么呢?罗元庆说道:我带劣谟伍在这儿守了一夜,还派了侦察兵潜伏到团洼村趴了一夜,随时准备冲上山抢救你。
刘广龙对明太祖朱元璋打天下坐天下的方略十分看重。在《纲鉴易知录》中,有关朱元璋的批注十分多。下面摘录的两段文字,对于我们研究黑山堡广龙二年的历史有所价值。刘广龙不仅对这两段话做了重点批注,而且我们还在他的专记革命的笔记本上看到如下文字:“朱元璋。西山。春节。胆略。”
细心的读者一定能够发现刘广龙古为今用的思路:
“十六年,春三月,太祖率诸将取集庆路,攻破陈兆先营,释兆先而用之,择其降兵骁勇五百人置麾下。五百人者多疑惧不自安,太祖觉其意,是夕令入宿卫,环上而寝,悉屏旧人于外,独留冯国用一人侍卧榻旁。太祖解甲,安寝达旦,疑惧者始安。
“进攻集庆,国用率五百人先登陷阵,败元兵于蒋山,直抵城下,诸军拔栅竞进,元行台御史大夫福寿督兵力战,死之,遂克集庆路。太祖入城,召官吏父老谕之曰:元失其政,所在纷扰,生民涂炭。吾率众至此,为民除害耳。汝等各守旧业,无怀疑惧。于是城中军民皆喜悦,更相庆慰。改集庆路为应天府。太祖嘉福寿之忠,以礼葬之。”
【纲5】
广龙二年四月,春耕开始,禹永富在领导生产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扩大着他的权力。他是否成为对刘广龙绝对权力的隐蔽挑战,现在还不得而知。但禹永富的任何崛起都可能给政权结构带来不平稳因素。这次春耕使刘广龙高瞻远瞩地意识到,禹永富是个不能轻视的人物。
〖目〗禹永富是黑山堡真正土生土长的农民领袖。把他种在土里,一定能够生出根须,长出枝叶。当他踏着黄土地走路时,他的脚板量着土地的长短肥瘦。当他蹲下身抓把土在手中时,他能握出泥土的脾气禀性。他对村里的人头各个清楚,像是算账的人拨拉算盘珠子一样,每个珠子他闭着眼就能拨上拨下。他没有太高文化,可书上的道理一听就明白。他不读史,却对政治权谋有实在的精通。那不过是人头和人头之间的相互琢磨。
他沉默寡言,却把刘广龙的一整套手法看得明白。
他知道刘广龙拉他出来为着什么,他也知道刘广龙在黑山堡吆来喝去地在树立他的绝对权威。刘广龙大年除夕跑到西山上过夜,禹永富心里也佩服这小子的谋略。黑山堡现在是刘广龙的一统天下,顺者昌,逆者亡,容不得怀疑。
他就是多动脑子少说话,在革命委员会中顺水行船。
春耕大忙要开始了,革命委员会召开了常委会。刘广龙是革委会主任,禹永富、罗元庆、罗燕还有兼管西山分队的冯二苟四人是副主任,搁在一起是五人常委。在这个常委会上,刘广龙是绝对中心,革命绝对领导生产。禹永富沉默不语听着刘广龙指挥一切,也听着罗元庆、罗燕、冯二苟围着中心转。他们制定了一整套春耕的革命战略,要红旗飘扬,山上山下大搞生产军事化。禹永富一袋一袋抽着旱烟袋,像是没什么话要说。等到刘广龙的战略部署讨论得差不多了,问禹永富有什么意见时,他又抽几口旱烟袋,说:没意见。
刘广龙说:大伙儿要没意见,咱们就执行了。
禹永富却张嘴了,说道:山上天亮得早黑得晚,山上山下要是一起上工收工,就耽误山上了。刘广龙等人一愣,禹永富又接着说:犁、耧、耙用牲口的上工时间还得结合着牲口的体力,人革命了可以不歇,牛马驴骡该歇就得歇。
罗元庆、罗燕、冯二苟三个人对生产基本一窍不通,便都目光空洞地愣着。刘广龙却想做个万事通,他点着头说道:这些具体情况应该考虑。他让禹永富接着讲。禹永富便又说道:打仗、拆墙按民兵编制干行,团营连各级干部政治强。可田里活要懂行,咱们黑山堡山下原来一共二十个小队,每个小队男女老少劳力如何搭配,要用得巧。你要扛石头,一个男的顶三个女的还多。可你要间苗摘棉花,老婆子小妞都比你汉子强。农活百种全看劳力搭配,要不瞎忙活不出活,还误了节气。
禹永富就这样没有任何意见地摆了一些情况,而后继续沉默地抽旱烟袋。问他话,他就说:革委会定。刘广龙便云山雾罩地将红旗飘扬的军事化和禹永富讲的条条结合在一起,最后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禹永富照例是说:没有意见。
等刘广龙就要拍板时,他又摆出两三条。
罗元庆、罗燕、冯二苟早就有点脑子跟不上趟了。刘广龙则继续扮演一个革命生产都在行的英明首领。禹永富听任刘广龙圈子越划越大,最后把他禹永富说的方方面面都划在了里面。革命和生产兑在一起了,革命稀了点,生产有了点,差不多能干了。
第二天天一亮,军号响红旗飘,山上山下春耕开始了。
刘广龙领着革命委员会五人常委到田里视察,走到哪一块田,他都要做一番革命指示。要求每天上工前收工后进行革命学习,田间休息时要开展革命大批判,指示罗元庆、罗燕和冯二苟将赵明山以及各种坏分子押到田里做大批判对象。指示做完了,问禹永富还有什么意见?禹永富说:没有。
就当刘广龙挥手要说那就这样干时,禹永富却指着田里的活说开话了。
这一片田地里正在摇耧种棉花,他指着耧过的田说道:你们这叫干的什么活?摇耧的是个中年汉子,回过头看了看,说道:是不齐点。禹永富说道:这不齐的太狠了。说着,他上去接过耧把,前面有人牵牛,他摇着耧一趟种过去,齐齐整整,然后他撂下耧说道:你也算多年的把势,干的叫什么活?田里人心服口服。
刘广龙等人站在一旁多少有点陪衬的意思。
到了又一块田里,正在种玉米。一排人拿着小镢向前刨着坑,后面跟着一个个人端着笸箩,抓着玉米籽往坑里丢,丢一坑用脚埋一坑,算是种上了。还没等刘广龙讲革命指示,禹永富站在田里就发开火了。他说:你们怎么种的玉米?刨坑的撒种的都转过身来看着他。禹永富指着拿镢刨坑的说道:你们刨的一行一行不齐。刨坑的人们看着自己在田里留下的活,说道:也差不多。
禹永富哼了一声:差不多?他上去接过一把镢头一路刨过去,坑和坑之间的距离像尺子量的一样均匀,刨到田头一眼瞄过去,直直的一条线。禹永富拿着镢头走回来,往地上一放,说道:谁要是刨成这样了,我就不说了。
刨坑的汉子们便都没话。
禹永富又指着播种的训斥道:你们一个坑撒几颗?播种的有男有女,嗫嚅道:三四颗。禹永富说:说是三四颗,我刚才看了,你们有的坑里就两颗,有的坑里五六颗,没个均匀。有人要分辩,他火了,说道:不信,把这几个坑刨出来看看。说着,把刚刚埋好土的几个坑小心翼翼刨出来,一数,有两颗的,有五六颗的。禹永富说道:种两颗的,就保不住全苗,种五六颗的,就浪费,你们撒的种深浅不匀,埋的土踏得松紧也不匀。说着,他拿过一笸箩玉米种来,脱了鞋光脚开始播种。只见他的手一下一下往坑里丢着,每个坑里都是三四个籽落下去,随后赤脚趟着就将坑边刨出的土掩埋在坑里,不松不紧地踏实趟平。一路趟过去,地面上匀称平整。
他走回来将笸箩递给别人,说道:你们年纪轻轻,人人不敢光脚种地。你们脚底下土厚土薄土松土紧,有准头吗?他回头指着自己刚才种下的一趟说道:我保证这一趟是全苗,你们每个人种的能保证以后都出全苗吗?
他穿上鞋,又接着说道:人哄地皮,地哄肚皮。
罗元庆、罗燕、冯二苟站在田边,只能吊起嗓门来再讲几句高标准严要求的空话,但都成了可有可无的陪衬。
刘广龙则是拿得住江山的首领,他背手而立,居高临下地将禹永富刚才的生产指导予以肯定,然后上到政治的高度对田里的人做了一番谆谆教导。因为他肯定了禹永富,所以禹永富的作为不但没坏了他的权威,反而把他的权威垫得更高了。刘广龙接着又肯定了罗元庆、罗燕、冯二苟等人的讲话,这样他的权威就很全面了。刘广龙伸出两手说道:我们一手抓革命,一手抓生产。罗元庆等人与禹永富正好站在他的一左一右,成了他的左右手。
再巡视下去,刘广龙每到一块田,就一挥手说道:学习、批判罗元庆给大家讲一讲,生产干活禹永富给大家讲一讲。
禹永富便十分明确了自己的位置。
刘广龙是高高在上的,他的一手是罗元庆、罗燕、冯二苟一帮人,抓着黑山堡党政民兵方方面面大权,另一手就是禹永富,给他抓生产。这个格局是很牢固的。禹永富知道刘广龙现在的权威如日中天,不可动摇。说实话,此刻的禹永富也不曾想过动摇这个权威。现在的黑山堡首领在他面前也有顶天立地的意思。正因为他面对的是绝对权威,所以他这样敢说敢干地抓生产才足够安全。
他对黑山堡的革命政治不闻不问。攻打西山也好,慰问西山也好,开展各种革命大批判也好,从上到下红彤彤地学习革命思想也好,他全都沉默不语地在那里抽旱烟。对黑山堡权力的分配,他更是不说一个字。
他就是一心抓生产。
当他在田头指东划西发威风时,他知道无论是当着刘广龙的面还是背着刘广龙的面,都不会有藐视首领权威的误解。他对刘广龙绝对服从,他拿着刘广龙给他的令箭去指挥生产。遇到和罗元庆、罗燕发生冲突时,他能够忍气吞声。知道他们会到刘广龙面前糟蹋自己,他也不在乎。实在憋不住别的时候,他也找刘广龙汇报。这时刘广龙就有足够宽宏大量的首领风度。刘广龙安抚他说:罗元庆罗燕对生产一窍不通,只要一上工,你就指挥一切。他们只管上工前收工后还有中间田头休息,那三块时间由着他们去搞革命。离开了这三块时间,他们对你的指手划脚,你只管当耳旁风。
禹永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