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珊便也站起来,双手握在身前很规矩地立在一边。刘广龙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坐下,她便躲闪开身体。刘广龙说道:你怎么一下子脸红了?她就用稍有些受惊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目光看看刘广龙,而后说道:我不习惯别人碰我。刘广龙只能和蔼地一笑,又很气派地仰在椅子上坐下,伸手说道:你也坐下吧,咱们好好谈。
谈来谈去,这种谈话一直让刘广龙开不了犁。
姑娘总是用非常单纯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里有敬仰,有崇拜,有竭力理解的认真;稍遇到刘广龙揶揄挑逗的话,就立刻又有受惊似的困顿,那时,她就会低下眼眨动着,似乎在理解一件她不太理解的事情。刘广龙只能将语言的触摸收敛回来。这种狗围着刺猬团团打转的厮磨有时让刘广龙恼羞成怒,但羞怒过去了,又像急狗一样团团转开了。
这是一个难以放弃的追逐。
晚饭后,天上下开了小雨,刘广龙关上了大队革委会院门,将白珊珊叫来个别谈话。他对今天的谈话能否有什么成果没抱太大希望,起码这种谈话可以让小天鹅乖乖地立在自己面前,任他观赏。闻闻小天鹅的味道,用目光抚摸一下她的苗条身体,是一个勾引他的节目。
他很首领地坐在椅子上,听凭白珊珊两手相握站在面前,他可以从从容容端详着和她说话。他的两脚八字伸开,隔着不算远的距离,大有将姑娘夹在自己两腿间的意思。他问:现在开展武死战文死谏运动,你自己想要怎样表现哪?白珊珊说的话是他意想不到的,她站在那里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我给您提个意见,您不必要和那么多人亲自个别谈话。刘广龙愣在了那里。白珊珊低着眼想了想,又接着说道:您要领导这么大的黑山堡,够忙的了,有些个别谈话,您让妇联主任罗燕她们去谈就行了。您忙完一天工作,晚上还要找人个别谈话,有时候接连谈,第二天看您挺累的,眼都红了。
刘广龙仰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个自己两腿再伸过去一点就能夹住的小天鹅,真不知说什么好,最后他只能一挥手,很有气派地笑了。他说:这话说完了,可以不说了,还有什么文死谏?
白珊珊讲到了西山分队的冯二苟,她说:西山上有很多大字报贴他的,我今天上西山找同学时看见了。刘广龙问:都贴了些什么?白珊珊一边想一边说道:说他狐假虎威,打您的旗号干坏事,败坏革命委员会的威望。刘广龙皱了一下眉,接着问:还有什么?白珊珊说:还说他在西山分队专横跋扈,欺压群众。刘广龙问:还说什么了?白珊珊说:还说他好逸恶劳,贪污腐败。刘广龙问:还说了什么?白珊珊说:还说他不懂生产,瞎指挥。
刘广龙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着。白珊珊直直地立在那里看着刘广龙走来走去,接着又说道:刘主任,山上老百姓可恨冯二苟了,都指着他的脊背暗地里骂他,还说他……刘广龙转过头问:还说什么?
白珊珊低下眼说道:还说他把西山广播站搞成了流氓窝。
刘广龙一下站住了。
刘广龙在那个时候对张力平在西山上搞的秘密策划还没有任何知晓,他也不知道正因为白珊珊单纯,张力平和知青们没敢对她说任何内部的话。白珊珊此刻率真的话,让刘广龙处在什么都不是的情绪中。
历史不该巧合。正在这时,大院门被敲响了。刘广龙恼火地皱起眉来。都知道他一个人晚上来大队革委会,喜欢安静,讨厌有人打扰,谁这么不识相?白珊珊请示地看着他,说道:我去开门吧。刘广龙摆了摆手,说道:不用。他冒着小雨走到院子里,将院门打开。冯二苟像只没湿透的落汤鸡抖抖地立在那里。刘广龙看着他问:你来干什么?冯二苟很有些结巴地说道:我向您紧急汇报西山的情况。刘广龙看到他头上那顶曾经为他效忠过的蓝帽子,便说道:进来吧。
冯二苟跟着他进到了办公室,看到白珊珊雪白地立在灯光下,也看到刘广龙面向白珊珊坐的椅子。他自觉冒犯,很有些忐忑不安地想缩回去,他说:您在谈话,我等会儿吧。刘广龙冲白珊珊挥了挥手,说道:你先回去吧,我有时间再和你谈。
白珊珊走了,他听开了冯二苟的汇报。
冯二苟像条狗一样瑟瑟缩缩地站在那里汇报完了。刘广龙两脚八字伸开坐在那里听完了。照理说,他是个政治上很敏感的人物,一定会从西山上的大字报动态嗅出真正的政治背景,然而,白珊珊刚才那一番话搞乱了他的思维。一想到狐假虎威和把广播站搞成流氓窝这些话,他就能想象到冯二苟在西山上耀武扬威的样子。他的目光显得阴沉,不知是对西山的动态阴沉,还是对冯二苟阴沉。
冯二苟弯腰立在那里,小心翼翼地察看着首领的神情,斗胆添了一句话,说道:他们大字报还说,西山的统一是一把火烧出来的。刘广龙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谁说的?冯二苟嗫嚅着找话。刘广龙盯着他问:有这样的大字报吗?我今天派人上山去看了,怎么没听说?冯二苟低下头哆嗦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是说,他们底下有这话,还没敢写大字报贴出来。
刘广龙背着手脚步很重地在大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他火气很大地说道:等他们贴出来再说。他这火是冲冯二苟发的,还是冲写大字报的人发的,冯二苟在后来的很多天中都没搞清楚。刘广龙自己也不清楚。
刘广龙将冯二苟打发走了。白珊珊又规规矩矩来到大办公室,问道:您还和我接着谈话吗?刘广龙摆了摆手,说道:你去吧,我现在要考虑点事。
小天鹅走了,他一个人在宽大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
现在,他没有一点心思做狗咬刺猬的游戏,他现在关心黑山堡的政治大事。
踱了好久,隔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又听到有人敲院门的声音。
他很有些恼地来到院子里,高声问道:谁?门外传来一个很浑厚的回答:刘主任,是我,张力平。刘广龙立刻走过去,将大门打开。张力平打着一把伞进了院子,他说:我有点重要想法跟您汇报一下。而后举着伞护着刘广龙进到了办公室。刘广龙在那一刻觉得,有张力平跟在自己身后,要比冯二苟跟在自己身后好得多。
张力平此刻谦虚尊敬的样子让他感觉舒服。
两个人坐下谈开了。刘广龙拿出烟来,一人一支地抽着。张力平因为个子高,坐在那里稍有些哈下腰,以便很水平地和刘广龙讲话。他说:听说冯二苟下山来了,所以我也跟着下来了。刘广龙面对很有些气势的张力平,竭力拿出更首领的风度,他说:你是怕他恶人先告状?张力平笑了笑,说道:他告御状,我也可以告御状,他有嘴,我也有嘴呀。
刘广龙显然被告御状的说法弄高兴了,他开怀大笑。
在这个晚上与张力平的面对面谈话中,刘广龙受到一个很大的诱惑,那就是,用张力平这样一批生龙活虎有文化的人取代冯二苟、
罗元庆、钱爱孔这些土包子。这个诱惑几个月来曾数次在他心头闪过。他一眼就看出,张力平的能力要比冯二苟强千倍。他唯一犹豫的是,这批年轻的文化人一旦有了势服不服他管?特别是这个张力平,在黑山堡几个月来的作为中颇露出一些首领才能。山上山下三个知青点在他的领导下根深叶茂地扎到了黑山堡土地中,到处都能觉出他们的影响,这让刘广龙很警惕。
张力平白衬衫敞着领口,黑瘦结实的身体散发着一股强有力的男人气味,说话的声音也浑厚有力。刘广龙面对这个人物,有着种马遇到种马的感觉。而冯二苟不过是一头只会扯脖乱叫没有几分精神的邋遢驴。
在这一晚上的谈话中,张力平的策略一定十分完美,他对刘广龙刘主任长刘主任短,尊敬得刘广龙十分舒服。奴才的俯首帖耳并不让他享受,能人贤士对他的臣服才让他陶醉。张力平在抨击冯二苟的同时,表达了对刘广龙建设黑山堡宏图大略的足够理解和赞叹。刘广龙在那一刻一定是英雄惜英雄了,他很首领地指着对方笑着问道:我要是把西山交给你,你有把握给我管出个新模样吗?
刘广龙这一时的冲动无疑是偏离他的政治主流的。
而他的冲动在那一刻间也暖融融地罩住了张力平,他也有了冲动,觉得可以跟这个还有两下子的黑山堡首领干一番事业。张力平说出了一句悖离他这些天来政治活动轨道的话,他说:真要让我干,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研究黑山堡的历史,可以确信的是,在那一晚上,刘广龙和张力平被相互魅惑了。刘广龙确实有了要用张力平的念头。张力平也确实有了跟刘广龙大干一场的愿望。问题是,历史为什么没有这样发展?
张力平走后,刘广龙召集罗元庆、罗燕、钱爱孔三人举行了特别核心会议,讨论西山问题。在这个会议上,每个人的态度都十分复杂。
钱爱孔早就对冯二苟十分不满,这条刘广龙的看家狗总心怀不满地想咬他一口,他看得一清二楚。冯二苟挨大字报那是活该。然而,隔岸观火的他又很不踏实,生怕这把火再烧到东山上来。
罗元庆对冯二苟原本比较倾向,但是那天冯二苟将他及一群人撂在刘广龙家院门外,一个人挤进院子,对躺在炕上的刘广龙大献忠心的行为,惹恼了他。这个刘红的表舅像条狗一样往刘广龙家中钻,真能除掉他也是舒心事。再加上这两天张力平等知识青年和他罗元庆很有些亲近,他也琢磨自己在张力平为首的知青们眼里的好地位,他便说不出太多的庇护冯二苟的话。
倒是罗燕眼光最刁,她对刘广龙说:你不能听信张力平给你灌的迷魂汤,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冯二苟是你任命的,他们搞冯二苟就是针对你。刘广龙盯着罗燕,在掂量她的话。这种触及要害的话常常有千钧之力,一晚上的迷雾似乎被罗燕这番话廓清了一半。罗燕又像挥刀一样挥了一个手势,说道:这就是历史上说的清君侧。
罗燕再一次用刘广龙对她讲述的历史知识教训了刘广龙。
刘广龙的头脑一下变得十分清醒。他想了想说道:马上就要秋收大忙了,武死战文死谏运动暂停一段时间,过了秋收大忙,再接着搞。
罗元庆眨着眼看着他,小心地问:既然有可能是罗燕说的那种性质,是不是不那么大张旗鼓地发动了,免得乱了。
刘广龙深谋远虑地伸出左手中指,说道:要放手发动,大搞特搞,天下在我们手中,怕什么?是好人好事,让它露出来我们才能发现;是脓疮坏水,也要让它流出来,见了臭味我们才知道。如果有人别有用心,你们也不要怕,古人讲的好,多行不义必自毙。
'在挖掘到的刘广龙的遗物中,还有他阅读的《古文观止》。上下两本,在上部中,第一篇文章《郑伯克段于鄢》选自《左传》。这篇记录历史的文章中有刘广龙说的‘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出处。
《郑伯克段于鄢》写了春秋战国时期郑庄公如何老谋深算地除掉被母亲武姜支持的弟弟共叔段的过程。在这篇文章中,刘广龙做了很突出的批划。现将他批划的文字原文引录,并将刘广龙的批注放在圆括号中一并登出。它或许是我们理解黑山堡历史的资料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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