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峰可不那么幼稚,他终于看清楚了,几年来自己在黑山堡形成的威信和权势和刘广龙是有冲突的。他不得不承认,刘广龙在权力上是敏感和老练的。倘若刘广龙依然放任自流,听凭他鲁峰经营下去,到有一天,刘广龙确实就会形同虚设了。这样想,他多少理解了刘广龙搞这个运动的政治需要。刘广龙需要强化一下他个人的权力,抑制一下鲁峰和禹永富的影响,这样刘广龙就安全了,放心了。他鲁峰和禹永富这些人也便让自己稍有些发热的头脑冷静一下,继续在这个首领手下按部就班地工作。
然而,鲁峰很快就又发现,这个想法太一厢情愿了。
有着罗燕、钱爱孔这批人的推动,刘广龙这次是下决心要将鲁峰这批人打倒了。他现在已经没有一丝幻想了。他经常想到的是三国时期的司马懿。他现在需要保存自己,然后图谋可能图谋的事情。这种可能也许很渺茫,但也是一点可想的希望。
游行的队伍每经过一座被拆除的瞭望塔旧址,就停下来,一群小知识青年指点着他,让他交待拆除革命瞭望塔的罪行。鲁峰便将广播喇叭里几个月来连篇累牍的有关瞭望塔的文章重复一遍,挨一顿皮带,又顶着要命的白日头朝前走。拆除瞭望塔成了一个滔天的罪行。一想到刘广龙最初在常委会上宽宏大量地通过他对拆除瞭望塔的检查,他就生出一种仇恨。那是被愚弄的仇恨。老练了一辈子,没想到被这个年轻的首领装模作样耍了。
一天的游斗终于熬完了。当他被押送到自家住的小院时,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他本来能够坚持几步走回屋里,但是他又一次想到了三国时期的司马懿,便借着头晕目眩倒在了院子里。那群小知识青年有慌张的,有沉稳的,听见他们说:是不是死了?而后,有一些手上来试他的鼻息,翻他的眼皮。他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听任这些小崽子七手八脚将自己抬到屋里撂到床上,吹着口哨一哄而散了。
鲁峰以为自己装了一回司马懿,其实他这一次是脑溢血。他三分假七分真,实实在在躺在床上不能动了。
揪斗来揪斗去,还没有把他最后定性为反革命分子,不过是停职反省,于是,禹永富、赵明山以及一些干部便聚到了他的床边。人不行了,可能就有了点理,禹永富、赵明山等人来看望他,也便不多怕什么。大喇叭里当然还在广播对他的批判,大字报在他的院里院外也糊了个满,有几张大字报就贴在他的床头墙上。他瘫痪在床上,只有大脑的一部分在管事,供他想事和歪着嘴不清不楚地说话。
都说人到快死的时候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其实到了这个时候,鲁峰依然感到自己有矛盾。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躺倒不行了,也便没了司马懿的雄心壮志,面对禹永富、赵明山这群人的面孔,他在犹豫说什么。豁出去鼓动他们造反,不一定造得成。干脆装样子,冤愤去世,或许还能成就自己另一种形象。到后来,说不定还会让刘广龙后悔不已,总有一天,钱爱孔、罗燕争权夺势和刘广龙闹翻时,刘广龙或许还会感念起他鲁峰来,说他鲁峰以社稷为重。想到这里,鲁峰眼睛里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他觉得自己很可笑,这叫玩的什么情调?
他继续面对着眼前的方方面面,说相机而动的话。他委婉地告诉禹永富、赵明山:你们也要当心点,我倒了,接着可能就是你们,他们不会到此为止。
禹永富皱着一张多少年没见年轻过也没见更老过的山里人的脸,干叼着旱烟袋不点火,一言不发。鲁峰对他说:可以抽烟。他摇摇头,怕呛着了鲁峰。
赵明山方头方脸地坐在床边看着他,脸上是多年如一日的呆滞表情。他在西山上干了这些年,管得不错,工作很有些魄力。可是一到刘广龙面前,还像夹起尾巴的狗。这会儿一谈起刘广龙,他都有点变色。
东山分队的革委会主任高大善也进来了,他和赵明山是禹永富的左右臂,现在就一左一右坐在禹永富两边面对着自己。这个高大魁梧神情敦厚的小伙子是个很明白的人,他一听就明白了鲁峰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很可能是这样。
鲁峰接着便讲出了他要讲的话,他说:总不能让人家把你们的脖子都勒断。
禹永富、高大善、赵明山都沉默地看着他。高大善说了一句话:实在不行,我们都给他撂挑子不干。禹永富没吭气。赵明山看了看高大善,眯眼想着也没吭气。鲁峰知道这不是好办法,可又没有更好的办法。他知道刘广龙、钱爱孔、罗燕不怕老百姓没饭吃,再说刘广龙有手段,几个人撂挑子不干,他不在乎,玩一通纵横捭阖,总还会有不少人跟着他干。他是正统的首领,喊着现在批孔孟的潮流口号,黑山堡的大多数干部大概还会乖乖跟着走。
高大善又说了一句话:咱们上边没人。
躺在床上的、坐在床边的都没话了,这是毫无办法的事。现在,除非黑山堡绝大多数干部都撂挑子不干,老百姓也一起反了天,刘广龙一手遮天的局面才会被打破。但是,这个很难。赵明山又木讷地讲了一句话:他总需要人帮他管生产吧?众人又沉默无言。
鲁峰这时才看清楚,眼前这些人其实对刘广龙还存在一丝幻想。自己已经是网中之鱼,想把这些自以为还没落到网中的鱼联络到一起、拼个鱼死网破是不可能的。只有告诉他们,都已经在网中了,才可能一致行动。刘广龙各个击破的这套手腕实在十分毒辣。
鲁峰便讲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段话,他说:你们千万不要心存幻想,你们不光要想到刘广龙,还要想到钱爱孔,罗燕,他们不会放过你们。你们就是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做事,钱爱孔、罗燕会容得你们吗?现在是打倒了我,下一个就该是老禹,再往下,你赵明山、高大善就都轮上了。我人已经不行了,所以把该说的话都说给你们,你们一定好自为之。
鲁峰说完这句话,嘴巴抽搐起来,昏迷过去。他从此真的不行了,成了一个不能言语的瘫子。
【纲6】
几天后,黑山堡广播站广播了革委会决定:因为鲁峰遵循孔孟之道的罪行,撤消其革委会第一副主任及其在革委会中的一切职务,任命钱爱孔为革委会第一副主任,主持革委会日常工作。
至此,钱爱孔历经沧桑,又回到了第一副主任这个宝座上。
黑山堡革委会常委都是革委会副主任,第一副主任是广龙二年为着统一东山,刘广龙授予钱爱孔的,那可以说是第一任。随后,又委任罗元庆取代钱爱孔担任了第二任第一副主任。在罗元庆反革命政变的几天中,罗元庆又曾任命冯二苟担任过短命的第一副主任,那可以算为第三任。罗元庆反革命政变被粉碎后,刘广龙又任命鲁峰为第一副主任,这可算第四任。现在,第五任又回到了钱爱孔。
在钱爱孔担当第一副主任的第二天,人们发现冯二苟淹死在水渠中。他一手抓紧一个酒瓶子,至死没有松开,想必是一边喝酒一边发疯,跌进了水渠中。
【纲7】
广龙九年夏收后,禹永富也被批孔孟运动打倒了。刘广龙在黑山堡大小队全体干部会上号召人人和禹永富划清界限。大会后,他特别留下西山分队革委会主任赵明山谈话,让他带头批判禹永富。谈话时在场的还有罗燕和赵蓓蓓。赵蓓蓓看他的目光是弯曲的。赵明山回到西山后,与陈玉凤通宵不眠地商量,做出了广龙九年历史上很有名的赵明山决定。
〖目〗在广龙九年的黑山堡历史中,赵明山是个特别值得研究的人物。根据我们手中掌握的全部资料,现将其当时的行为尽可能精确地描述出来。他可能反映着那一段历史和人性的特殊性。
赵明山在相当长时间内给我们一个方头方脑面目痴呆的形象。当他在广龙六年开始担当西山分队革委会主任后,他的所作所为也一直在我们的考察重点之外。现在这个人物凸现出来,我们也便把他在广龙年代最初被关押在劳改队中做猪狗的历史一并回忆起来。
当他和禹永富一起从脑溢血瘫痪了的鲁峰床边离开后,他一直胆战心惊地注视着黑山堡局势的发展,每日夜里和陈玉凤做着夫妻之间才可做的密谈。现在,禹永富又被运动的大火烧了进去。当刘广龙在大会上雷霆万钧地要求每个人和禹永富划清界限时,他坐在台下第一排,将头埋得很低。能够觉得刘广龙的目光在自己脊背上扫来扫去。
大会结束后,刘广龙特意将他个别留下。开头的第一句话,就让他浑身冒汗。刘广龙仰靠在椅背上瞄着他,说道:广龙元年,我曾经亲自找到禹永富,让他和你划清界限,站出来革命,后来他站了出来。今天反过来了,我亲自和你谈话,要求你和禹永富划清界限,站出来革命。首领看他的目光十分锐利。他惶恐不安地擦着自己满额的汗水,不知说什么好。在刘广龙的一左一右坐着罗燕、蓓蓓,两个革委会女常委也都用不同的目光盯着他。罗燕的目光尖刻得可以刺穿人,蓓蓓的目光弯弯曲曲,让他更抓不住自己的心思。
他不敢不点头,否则他就完了;也不敢太明确地点头,那就没有考虑的余地了。他又像那年当猪狗一样低头耷脑听着首领讲话,那微微的点头表明他听懂了首领的意思,又表明他懵懵懂懂还没跟上首领的思想。
刘广龙很有分量地挥了挥手,说道:给你几天时间,你回去好好想想。你要能站出来,那么我们已经有考虑,可以委任你当常委,接替禹永富的全部职务和工作,主管全黑山堡的生产。赵明山眼睛活动了一下,而后汗流浃背地说道:我回去好好想想。
他慢慢站起来,动作显得格外迟钝地慢慢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大队革委会办公室。几年前当猪狗要表现迟钝,现在依然要表现迟钝。
回到西山,当天晚上,西山分队和下面各小队的干部挤满了他的家。
人们都听了今天大会上刘广龙的讲话,现在眼巴巴地等着赵明山拿主意。一朝天子一朝臣,自从赵明山当了西山分队革委会主任后,便把冯二苟原来用的一班人全换了,现在这班人当然是听他的。他却显得面目迟钝地对大家说:你们每个人啥态度自己拿主意,各人的脑袋都长在各人的肩上。大伙儿还是眼巴巴地看着他,问道:你是啥态度?都知道刘广龙把赵明山留下个别谈话了,也都知道赵明山和禹永富关系不一般。
赵明山神情呆滞地想了一会儿,挥手说道:我的主意我慢慢想吧,你们不要跟着我,我跳河你们也跳河?我上吊你们也上吊?饭我不能替你们吃,主意我也不能替你们拿。
大伙儿又抽了一阵烟,看见赵明山心事重重,沉默不语,便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叹口气,忧心忡忡地走了。
赵明山让陈玉凤到院子里看看人走远没有,而后关住院门,又关住房门,两个人坐到炕上说话。说了两句,沉默半天,干脆把电灯关了,点上一盏小油灯,放在炕桌上。远远看着,他这一家人算是睡了。炕上躺着他们两岁的小女儿,刚才满屋子浓烟时,陈玉凤抱着女儿坐在靠窗的墙边。广龙元年前,她虽然是这个西山的女首领,但后来嫁了赵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