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首次在我们的连队放映这部影片,结束时,我们的观众也鼓掌。
我内心里充满了骄傲和自豪。我想,我可能是放映史上的第一个为苏联人民和苏联士兵放映《列宁在十月》的中国放映员吧?感激我们的出色的配音演员们,如果我有特权,我一定同时为他们颁发两枚奖章,一枚中国的艺术家奖章和一枚苏联的艺术家奖章,都应该是金质的。
我的观众——我再次强调,习惯说法——苏联士兵们,苏联老百姓们,并未马上离散。他们都从自己的座位站起,转过身来望着我。站立在过道的人们,竟拥至放映机前来了。我忽然觉得从他们之间寻找到了一种与我共通的情感——一种我每次放映这部影片时内心里都会产生的情感,那就是对伟大的列宁的热爱,对伟大的十月革命的历史崇敬。从当时那种极特殊的氛围中,我感受到了一个事实,列宁在他们心目中,不惟是一位领袖,而且是一个富有人情味的人。
女翻译悄悄对我说:“他们希望你对他们讲点什么……”
我惶惑了。
我不知道我应该对他们讲些什么,不应该对他们讲些什么。
他们静静地期待着。
我憋了半天,才大声讲出一句话:“尼古拉大门也要打开么?……”
这是影片中的一句道白。卫队长说的。我说时,没有忘记同时作出卫队长那个绝妙的手势。
他们满意地笑起来。
一个就站在我对面的苏联少女,指指我的胸——我胸前挂着一枚胸章。那是当年我们的军队里无论官兵人人都有的胸章——写着“为人民服务”的长方形下缀着金光四射的五角星我以为她要仔细看看,就摘下来递给了她。没想到她却以为我是送给了她,一接到手,就高兴地挤出人墙跑了……
我被带出了他们的乡村俱乐部。带我的不再是士兵,而是那个女翻译。也没有被带回他们的禁闭室,被带到了另一个房间。
房间里摆着一桌足够三个人吃的饭菜,还有一瓶酒,一包烟。
没有他们的什么人陪我吃,这使我吃得更大方。不能白给他们放一场电影啊。
我没动那瓶酒。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喝一口酒了。
……
当天晚上,小吉普车送我到了边境线。
我请求他们,不要将我移交到我们的边防哨所或边防站。
我骑着那匹呆头呆脑的马,带着《列宁在十月》,在黑夜的掩护下,又神秘地回到了我们这边。
我当时真羡慕那匹呆头呆脑的马,它往返坦然,不会受任何怀疑,也不必向任何人交待什么。
我远离边境线后,勒住马,回望冰封的黑龙江,心中暗暗说:“弗拉基米尔·依里奇·列宁,感激你。你的名字,使我这次非礼节性的‘访问’,受到了颇有人情味的接待……”
回到团里,我说我迷了路,冻坏了,被一个猎人背回家中……
不久,因“工作需要”,我被调到一个离边境地区极远的连队当小卖部售货员……
第一卷黑帆(1)
你在遥望什么?你?
你看到月亮已经出现了么?像锡纸剪的一个扁圆裱在半天空,又像慵倦而苍白的少女的脸。
你看到那血红的落日了么?它仍依恋着地平线上的一座孤丘。日轮和丘廓若即若离的亲吻是何等深情!
你受感动了么?
你看那又是什么?那上下盘旋于落日和孤丘周围的?那是一只苍鹰。这孤傲的猛禽,它似乎永远不需要伴侣。
你也是孤独的。你需要一个伴侣么你?
难道你不是在遥望,而是在幻想?
你又在幻想什么呢?幻想爱情?爱神的弓矢绝不会再瞄准你。这是你的命。你知道。
荒原上只有你一个人。这么广袤的荒原!这么孤傲的你!还有那只孤独的苍鹰。你的孤独在地上,它的孤独在天上。
陪伴你的只有那台二百五十马力的、从美国引进的大型拖拉机,可它不施舍温情。虽然它也有一颗心,但那是钢铁的;虽然它也有不沉默的时候,但它的语言,是发动机震耳欲聋的轰响。它的语言无法安慰你的灵魂。在天空由明入暗的这个朦胧的过渡时期,荒原又是多么寂寥!
你的内心也是一个寂寥的世界?
你注意到了么,天空的暝昧和荒原的暝昧,是怎样在渐渐地互相渗透着,形成无边无际的氤氲,逼向那苍穹的绝顶?你内心里的暝昧却是无处渗透的。不能升向天空,也不能溢向大地。
荒原上只有你一个人。
你究竟在想什么?你究竟在遥望什么?
夕阳终于沉没到孤丘后面去了。这宇宙之子啊,仿佛无声地爆炸了,熊熊地燃烧了。它用它全部的余辉,温存地笼罩着宁静的孤丘。半边天空也被它殉情的光焰辐射得通红。几朵絮状的瓦灰色的云,极有层次地镀上了环环灿烂的流苏。爱的牺牲,在大自然中也是美的,也是诗。
夕阳的余辉透过拖拉机驾驶室的玻璃,也照耀在你脸上。
难道你这么久久凝视的,是你自己的脸?你的脸映在玻璃上,很模糊,但你却并不想看得更清楚,是么?
长久凝视自己烧伤过的脸,是需要勇气的。
玻璃上,你那乌黑的头发和驼色的绒衣领口之间,你的脸像被蚀的浮雕,像锈损的铁面具。疤痕占领了你的脸,却没有改变你这张脸的轮廓。你的五官仍然线条分明,呈现着粗糙的英气。美与丑那么鲜明那么对立地凝固在你脸上。在一百个脸被严重烧伤的人中,也许只能有一个人的脸还会遗留下美的痕迹。
这是你的不幸,也是你的幸运。
你凝视着自己,心中就是在想这一点么?
不,不对,你想的不是这一点。当一个人想到幸与不幸时,眼睛里必定会流露出茫然的目光。幸与不幸,这是人类为自己的命运创造的语汇。人想到与命运有关的一切,茫然就会弥漫整个内心。
而你的眸子里此时此刻却闪耀着多么奇特的光彩。你心灵深处究竟产生了什么样的幻想呢?你在神往,你在憧憬,正是这样!
难道你面对广袤的荒原,在这黄昏与暗夜交替的宇宙最神秘的时刻,孤独地体验着大自然静谧而无限的诗意么?
孤独也是诗。你也是诗。
你,你这荒原的孤独的守夜者,你是一首长诗中的一个短句,你甚至只是一句诗中的一个符号。
你那干燥的双唇微动了一下,从你口中吐出了一个字:“帆……”
你为什么要想到这个字呢?
帆——一个充满诗意的字。
只有你自己知道,这个字也是一首长诗。从童年到少年到你现在三十五岁的年龄,从会说这个字,到会写这个字,到你此时此刻情不自禁说出这个字,你的岁月中贯穿着以这个字为注脚的诗韵。如同蚌含着一颗珠。
你从小就向往大海,如今你的命运之舟搁浅在荒原上。你读过凡尔纳的小说《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之后,曾多么幻想在现代的世纪驾驶古老的帆船独自航行于大海,可是你如今坐在一台二百五十马力的拖拉机驾驶室里。
那“船长”将你抛弃了。
“他”是你的命。
这台拖拉机却无疑是世界最先进的,第一流的。
可你却仍然没有忘掉那个字——帆。
杨帆——多么豪迈的名字。你的名字。
全连一百二十七名知识青年都返城了,只有一份知识青年的档案留在场部档案室。这份档案上写着你的名字。
如今人们谈到你的名字,也就是谈到了他们。那一百二十七个,那四十余万。你的名字成了历史一章的“序”。
土地承包了。农机具也承包。
兵团战士——你的历史。
农场职工——你的昨天。
承包户——你的今天。
你也是一户。一个人一户。
你今后将是这片荒原的主人。你今后将是这台拖拉机的主人。
你可以选择一片被开垦了的土地。你没有。既然有选择的权利,你就不愿在别人开垦了的土地上播种和收获。你更希望拥有自己的土地。既然所有的中国人都被推到一个历史直角的顶点,你认为你也该充满自信地大声说:从这里开始吧,让我的生活,让我的一切!
几年前那场火灾烧毁了你的面容,却没烧尽你的自信。自信在心里。心在胸膛里。你的胸膛也曾像你的面容一样被烧伤。你的自信也曾被火焰烤焦,变得萎缩。但是如今,它又像生命力最强的细胞一样,复生了。因为在你的动脉和静脉里,流动着的是一个人最强壮的生命时期的血液,三十五岁的人的血液,能够医治一切。
你的血液养育你的心。
你的心滋润你的自信。
你的血型——AB。
你的性格非常执拗。这也是你的命。
“跟哪一户合包吧。”好心的人们这么劝你。
你回答:“不。”
于是你的命运就和这一片荒原和这一台拖拉机从此紧紧联在了一起。
……
黑暗彻底笼罩了大地。
月亮呢?那锡纸剪的扁圆呢?那慵倦而苍白的少女的脸呢?
夜空上悬着一个明洁的银盘。在高远的墨蓝色天幕的衬托之下,月亮才是动人的,妩媚的。太阳和月亮,各有各的早晨。好在蓝天如果有自己的语言,定会对大地说:“你是我的蓝天。”
你却对大地说:“帆……”
荒野是死一般的宁寂。从远处村子里传来一阵狗叫。你就住在那个村子里,住在当年的机务队长王宝坤家。他是四川人,十万官兵中的一个。北大荒的第二代开发者。如今他已不是机务队长,是承包户户主。和你一样,在历史直角的顶点。他为人忠厚,富有同情心。他比别人更加关心你这个知青大返城浪潮后遗留下来的孤鸟。你尊重他,所以你才住到了他家里。
他老婆也是四川人。四川女人都那么不怕吃苦,那么能劳作。像水牛那么温良,也像水牛那么经得起生活的鞭子的驱使。难怪人们都说:“北大荒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抵不上一个四川老婆好。”
你想到过自己也应该找一个四川女人做老婆么?
人总得有个伴啊!
村子里又传来一阵狗叫。狗叫声过后,荒野显得愈加宁寂。就连狗的叫声,听来也使人体会到一种动物的孤独。
狗叫声是谁从村里走过引起的呢?
这个夜晚,这个时刻,正是小伙子偷偷将姑娘诱惑到麦草垛后面或粮囤后面的时候,正是丈夫们喝过几口解乏酒后躲在被窝里搂着妻子欲睡未睡的时候。虽然不少人家都有了电视机,却根本收不到中央台和北京台的节目,连哈尔滨台的节目也收不到,只能收到苏联的电视节目。人们听不懂嘀哩咕噜的俄语,就索性将音量拧小到听不见,像看无声的苏联影片。最初还能引起点特殊的兴趣,后来就看腻了。在北大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