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光圈,那个影子的影子。
“曩子行,今子止;”“曩”就是过去,刚刚你在走,现在你又止住;“曩子坐,今子起。”刚刚你又坐着,现在又起来。“何其无特操与?”你那么心思不定,一下动,一下坐,像猴子一样,你怎么没有自己特别的中心与主张啊?“罔两”骂 “景”这个影子。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景”说:你哪里晓得我的痛苦,我不想坐不想走,可我后面还有个老板。“有待”就是相对的。他要走,我就要跟;他要坐,我就要坐;他要躺下,我就要躺下。“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我再告诉你,我那个老板也是个可怜人,他也做不了主,他后面还有个老板,那个老板就是自己的思想。
“罔两”骂“景”很可怜,“景”说你不要骂我可怜,我有个老板,就是这个肉体,你别看这个老板了不起,他后面还有个老板,就是我们里头有个思想。你看,有三个老板。人一辈子赚钱也好,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做学问也好,教书也好,画画也好,跳舞也好,反正都不是你搞的,都是另外一个老板在弄。
“吾待蛇蚹蜩翼邪?”“景”告诉“罔两”,你以为我有什么了不起呀,我还是帮人的,是人家的附属品,我像蛇的肚子下面那个皮,是附在人家的身体上的。据说蛇走得很快,就是靠肚子下面那个皮,粗粗的,有弹性,所以走得快,叫“蛇蚹”。“蜩翼”就是知了,夏天薄薄的翅膀。“蜩翼”、“蛇蚹”是庄子提出的名词,中国文学很多诗词都用到,以后你们看到好的诗词一提到“蜩翼”,上次引用过憨山大师的诗:“天地蜩双翼,乾坤马一毛”,“天地蜩双翼”就是出在这里,“乾坤马一毛”出自《齐物论》“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古代佛门中的高僧大德,儒释道没有不通的,这些大师,对三家学问滚瓜烂熟,因而下笔为文,一出言,一出语,每样东西都非常宝贵。青年同学研究文学,经常担心本钱不够,你说你有思想,你读了《庄子》应该知道,你那个思想都靠不住,免谈了。但是要读懂佛学,儒道和中国文化诸子百家不通,无法入手。
“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景”又讲,天地间生命真的主宰在哪里?他说我也不知道,“恶识所以然?”你真不知道吧?“恶识所以不然?”不一定不知道,世界上有人会知道,你如果有一天大彻大悟了就知道。一切都是不知道“所以然”,你要是知道了这个“所以然”,知道了“所以然”的后面是什么,你就悟道了。
讲到这里,《齐物论》快要做结论了。文章开头,“南郭子綦隐机而坐,”学生颜成子游问:老师,你今天不对呀,你好像同以前两样。那个时候,南郭子綦入定去了。学生一问,他说:你不懂,这个时候我“无我”了。由这样一个故事开始,然后告诉颜成子游“无我”境界里头发生宇宙万物,“吹万不同”。真正达到了“无我”的境界,万物皆齐,没有不齐的,那是进入道的境界。如果忘记了开头,最后这个结论就做不了。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生晓梦迷蝴蝶
庄子自喻。庄子拿自己本身来做结论。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庄子讲从前我做了个梦,梦到不知道有我了,觉得自己是个蝴蝶。像梁山伯祝英台一样,变成蝴蝶了。那个飞呀,就像青年人做的白话诗一样:飞呀,飞得真高兴呀!“栩栩然”,形容飞得飘飘的。“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自己梦到当蝴蝶,真舒服啊!那个时候,不知道我是庄周。“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一下梦醒了,“蘧蘧”是形容,唉呀!我还是庄周。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这一下糟糕了,我搞不清楚了,究竟蝴蝶梦见化成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化成了蝴蝶?
现在不管庄周,想想我们自己,人生活着就是个梦,就是几十斤肉在做梦。梦到变成我了吗?等到我哪一天大醒了那个时候,是我变成肉,还是肉变成我吗?这就不知道了。所以,是蝴蝶梦庄子?还是庄子梦蝴蝶?庄子没有下结论。这个还不说,譬如一个年青人,结了婚,生了孩子,你究竟是由女儿、儿子变成妈妈、爸爸?还是由爸爸、妈妈变成儿子、女儿?这是个问题。庄子前面讲,“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这个梦境很难把握。我们现在活着,生活的历程,前途的好坏,也如梦境一样,不可以把握。这个大梦中间,究竟哪个对?
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
究竟我是蝴蝶?还是蝴蝶是庄周?这个中间一定有个分界、主宰,道理。
譬如说:“我昨夜做个梦,把我吓死了!”现在想起来很好笑,对不对?大家都清楚,生理上不对了,就会做梦,这一类叫病梦。《黄帝内经》上讲“阴气盛则梦涉大水而恐惧;阳气盛则梦大火而燔焫;阴阳俱盛则梦相杀;上盛则梦飞,下盛则梦堕;甚饥则梦取,甚饱则梦与;肝气盛则梦怒;肺气盛则梦恐惧、哭泣、飞扬;心气盛则梦善笑、恐畏;脾气盛则梦歌乐、身体重不举;肾气盛则梦腰脊两解不属。厥气客于心,则梦丘山烟火;客于肺,则梦飞扬,见金铁之奇物;客于肝,则梦山林树木;客于脾,则梦丘陵、大泽、坏屋风雨;客于肾,则梦临渊、没居水中;客于膀胱,则梦游行;客于胃,则梦饮食;客于大肠,则梦田野;客于小肠,则梦聚邑冲衢;客于胆,则梦斗讼自刳;客于阴器,则梦接内;客于项,则梦斩首;客于胫,则梦行走而不能前,及居地窌苑中;客于股(月直),则梦礼节拜起;客于(月直),则梦溲便。”
你再想,我昨夜里做梦,“把我吓死了!”你看,现在还在说梦话,还是在昨夜的梦中。这是个大问题。那么,不管是昨夜做梦,还是现在在说梦话,昨夜做梦时,你知道不知道在做梦?你们一定说不知道。错了!当做梦时,我们很清楚,晓得红烧肉,也晓得去挟;喜欢吃肥的,一定选那个肥的;梦中喜欢的人,你看到高兴得不得了;你梦中并没有糊涂,对吧?我们现在醒着,是真糊涂,你不要认为我现在不像梦中。那么,试把眼睛一闭,马上前面的东西看不见了,如梦一样,过去了。昨天的事情,今天一想,也过去了,很快地过去了。你今天全部都想起来吧?都糊涂了!所以你白天认为自己清醒的这个主宰,是个大糊涂,梦中认为那个糊里糊涂的并没有糊涂。
生死的道理,生命的道理,应在这里研究。庄子这里点题点得非常清楚。
《齐物论》由无我开始,讲到最后的结论,一句话:
此之谓物化。
中国文化道家的思想,宇宙都是万物在互相变化,宇宙是一个大化学的锅炉,我们不过是锅炉里的化学品而已。我们把青菜、饭、萝卜等装进去,化学出来,变成身上营养成份等,等我们死了以后,肉烂了变成肥料,又变成青菜、萝卜。彼此都在化,化来化去“物化”了。生与死,道家称为“物化”。另一个生命的变化开始了,没有什么可悲的,活着也没有什么可喜的。所以在妇产科前不要送喜帖,殡仪馆前不要送挽联,不过是一个睡觉去了,一个来做梦,如此而已。
我们注意,《逍遥游》是第一篇,怎样能得逍遥?我们普通人很可怜,“众人役役”,被物质所变化,我们只接受物质影响我们的变化,做不了主;得道的人,做了物化之主,才能逍遥。“逍遥”“游”,就是佛学讲的解脱。我经常讲笑话,学佛学个解脱,学道学个逍遥,但学佛学道的人可怕得很,我最怕磕头,他磕头我要跟着他磕,磕了头很局促。学佛学道的人一点都不解脱逍遥,这样不对,那样不合道,你晓得什么叫道?你又没有得道?你说别人说的,别人也没有得道。你看,都在上当。所以学佛学道的人既不解脱,又不逍遥,真可怜,不学还好些,不学还清爽。那么怎么才能逍遥呢?庄子说,要真把握了物化之主,才能逍遥,跟着才能“齐物”。宇宙万物不平等之间“同一”平等,这个“同一”平等是什么呢?形而上的道。《逍遥游》《齐物论》两篇是连着的,不能分。乃至内七篇都是连着的。
悟道以后为什么讲梦?真正悟道的人,“醒梦一如”,白天跟做梦一样,梦跟白天一样。你们学禅念佛打坐做功夫,我只要问两个问题,你们就垮了:你念佛、打坐很定,白天骂你也不生气,做梦时如何?如果做梦还不行,梦中做不了主,你的功夫没有用。偶尔一次,梦中做得了主,瞎猫碰到死老鼠,那不算数。就是梦中做得了主仍不算数,你有没有做到“醒梦一如”?白天跟梦里一样,梦境跟白天一样。如果没有达到这个境界,不要谈禅宗,那是讲理论的,这是实际的。做到了“醒梦一如”,还没有“了生死”。真要把握住“物化”才能“了生死”。所以“醒梦一如”是初步的境界,做到了真正“了生死”要“觉梦双清”。“觉”就是悟道。大彻大悟以后,“觉梦双清”几乎接近了达到道的境界。所以偶尔做做功夫,蛮像修道的样子,在梦中完全反复,那是两回事。庄子梦到变蝴蝶,我们梦到变糊涂了,就不对了。所以,年青人不要随便谈禅,什么青蛙“扑通”一声跳进水也是禅。
回目录 第三篇
庄子讲记·养生主
南怀瑾 讲解
《庄子》内七篇是连贯的,我个人认为,等于是一篇文章,等于《论语》二十篇是连贯的一样。内七篇所讲的程序,分七个联合体。第一篇《逍遥游》,讲人如何升华而得到解脱;第二篇《齐物论》,解脱以后才能谈齐物,才能使身心内外达到形而上的绝对的“齐一”之道;齐物以后才可以养生,然后第三篇讲《养生主》,人的生命,怎样在现实环境中,使人生很自然,很洒脱,很自在地为人处世。这里面的道理,庄子在后面提出了三个故事来比喻。
先了解《养生主》这个题目。
我们对于生命活着,如何少事故很好、很自然、很幸福,这是主要的课题。我经常跟外国同学讨论,把自己的文化吹高一点,我说西方文化医学只讲卫生,是消极的,卫生是防御性、抵抗性的;中国文化讲养生,是积极的,没有病先养着,首先把生命养好。可惜我们不懂这个道理,活着不晓得养生,自己尽量在消耗,往死亡路上走,这就是庄子在《齐物论》上讲过的一句话:“不亡已待尽”。要想活着是真活着,不等死,就要懂得养生,这就是《养生主》的道理。大家打坐,修道,学佛,不管是大乘佛法还是小乘佛法,以庄子的观念讲,不过是养生而已。立场不同,解释名词就不同。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