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了个道理:我听人家说,卫国的皇帝卫灵公,“其年壮,”他四五十岁,正当壮年之时。一个人到中年,大有可为,这是壮年的可贵。“其行独”,但是,听说卫灵公的行为做法,非常独裁,自以为是。“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他对于国家,治理得很随便,因为他太聪明,又壮年,想到怎么办,就怎么办,而自己不反省自己的过错。
这里是说卫灵公,其实我们做人做事都是这样,只需要把国字改了就行了。有时候我们在家里,“轻用其家,而不见其过”。开公司,做事业,或做生意,“轻用其商,而不见其过”。不论大小都是一样,不考虑,想到怎么做就怎么做了,自己没有反省自己的过错。
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
由于卫灵公正当壮年,壮年的人呀,有勇气,有冲劲,而智慧不够,经验不够,因此“轻用其国”。作为一个国家的领导人,封建独裁,凭着自己的意志决定一切,毫不考虑自己的错与不错,结果老百姓受罪、受难,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卫灵君这样一搞下来,像火烧一样,把海洋的水也烧得干,这个国家太危险,“民其无如矣。”
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颜回对孔子讲:老师呀,你平常教育我们:“治国去之,”好的国家就不要去了。为什么?好的国家,去了光吃现成饭,当个公务人员,拿高薪水,没有意思。“乱国就之。”大乱的国家要去,去治世做人。颜回说,这是你教育我们的呀,现在卫国很乱,毛病太多了,卫国的老百姓很可怜,我去了要救他们的国家,把它的病治好。“医门多疾。”病人在哪里看得到?你去好的医院好的医生门口,就看得到很多。所以颜回说,我想把从老师这里学到的道理,拿去大面积地宏扬。拿佛教的说法,我去度众生;拿儒家来讲,我到那里去救世救民。
注意啊,颜回的思想,就代表了青年人的思想,我也是青年人过来的呀。我们青年人的思想,只要我一站出来,哇!天下事一定有办法。哪一点看不惯,哪一点不对,可惜了,我没站出来,只要我一站出来,早就有办法了。我们在座的青年男女呀,都有这个想法。这一段我们特别要注意,每一个知识分子,都有为国家,为天下的热情,尤其青年人的热情是很历害的。陆放翁有一首名诗:
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与伯仲间。
这首诗现在的中学课本有没有,我没大留意到,过去我们在七八岁小学生的时候就念了,现在好象是中学、高中在念,将来恐怕要到研究所才念了。人在青年的心理都是这样,对人世间的艰难困苦一点都不了解,所以那个气宇呀,好象天下国家的事,只要我一出来,就有办法,是“北望气如山”啊,年青人的心理差不多每个时代都一样。陆放翁所处的那个时候,南宋正和金朝作战,国家处于战争时期,他于是有复国的思想,所以当海军,“楼船夜雪瓜州渡,”古代的“楼船”就是所谓的海军了。又想学陆军作战,“铁马秋风大散关”,“大散关”在中国靠近西北的高原。后面四句则说到年纪大了,头发白了,一无所成的感慨。陆放翁的这种报效祖国的心情,是一个乱世时代的儿女,尤其是受过教育的有志气、有抱负的青年,都有这种气概。古今一例,可以说古今中外一例。
那么,这一段描写的颜回也是抱这种气概,这种心理,看到天下不安定,很想出来作为一番。庄子站在道家的立场,借用孔子的嘴巴就训话了,孔子教育颜回的这一段话,就是教训天下所有的人。
道不欲杂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
这个“嘻”,应该这样念:“嘻……”孔子拉长了声音幽默颜回。“若殆往而刑耳。”你去吧,你如果去一定被杀掉,不但教化不了卫灵公,而且你这条命还会送掉。
“夫道不欲杂,”这一句话很重要呀。这个“道”不是形而上的道,而是指人生的大原则。天地间不管做哪一行,做任何一种事都一样,处于人世之间作人的道理,不能乱,要精神专一,有始有终。打坐修行想得自在,想得果位的人,要一门深入,方法不要学多了。方法学多了,你没有那个智慧,不能融会贯通,一样都无成。作人做事的道理也是一样。“杂则多,”欲望多了,一个知识分子懂得多了,而不专一,博而不专;“杂则多,多则扰,”困扰了自己,也困扰了人家; “扰则忧,忧而不救。” 思想复杂了,烦恼太多了,痛苦太大了,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能够救人家吗?还能够救天下国家吗?
我们一般人,由年青到老年,都是犯了这个毛病。这是我们大家自己的经验,等到老年人的智慧成就了,已经来不及了,不但没有勇气了,连躺下来睡觉的力气也没有了,所以不能做事,青年人是很有勇气,但那个莽撞,不懂事呀,真是毫无办法。如果说有代沟,这个代沟是没有办法的。我常常有个感想,假设能把这两种结合起来,一个人能具备了年青人的勇气,老年人的智慧,那真是天下事不足为也。结果我们做不到,每个人的人生都犯了这个毛病。千万注意啊,孔子教育颜回,“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教。”这也是对大家的一个警告。
存己而后存人
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
中国传统文化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注意呀,各位青年同学,孔子这里讲的是青年人的修养哲学。先能够自救,自己先站起来,再辅助别人站起来。等于学佛的人先求自度,然后来度人。你自己度自己,救自己都救不了,怎么能够救别人?可是人年青的时候总犯一个毛病,自己还不会爬,就想去辅助别人站起来,觉得自己很高明有很多的主意。我几十年经常跟年青的同学在一起起,很怕自己老了不懂事,因为跟不上年青人就会不懂事落伍了,所以拼命跟着年青人学习。几十年的经验觉得,年青人永远跟不上我们,问题是什么?因为我们把他们的长处已经学到了,他们还没有把我们的经验学走。所以年青人能够“存诸己”而站起来的,非常难。还是有这种人,那是非常特殊的,智慧、能力都非常强的人。中国的传统文化,在庄子笔下写出来就是:“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这个原则,不只道家有,儒家孔孟思想主张“立己而后立人”,这个立,先求自己站起来,然后辅助别人站起来;道家是“存己而后存人”;佛家呢,“先求自度,然后度他”。所以古今中外圣贤的哲学是同一个路线,没有两样的。
“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这个“未定”要特别注意,我经常同许多老年朋友或青年朋友谈了大半天,我告诉他们,你有个大问题,尽管活了几十岁,你自己的人生观没有定下来,没有人生的方向,没有确定自己活着究竟要做一个什么人,究竟要做一个什么事。很少有人一辈子确定了方向,都是跟着环境在转,这就犯了庄子所说的“所存于己者未定”的毛病。一个人对于自己人生的方向都没有确定,那是人生最悲哀的事。人生的方向,也即是人生的哲学。譬如说我要做一个睡觉的人,只要有觉睡就好了,其它什么都不管,也总算确定了一个方向。哪怕没有饭吃,睡得饿死了,也算不错嘛,因为求仁得仁嘛。那可以死后给他一个谥号,也称为“灵公”,或者称为“神公”吧。就怕连这样神经性的人生观都没有确定,跟着环境乱转,这是很悲哀的事。
譬如选择一个职业,不管哪个职业,反正为了自求生存,当皇帝也是职业,讨饭也是职业,皇帝和讨饭相去那么远,只是职业的不同,不是事业的不同。中国文化的事业是什么呢?孔子在《易经·系辞》上讲的:“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举而措之天下之民”,即自度度他。“举”就是你所做的工作,“措之天下之民”,使老百姓能够得到你的福利,受到你的恩惠,从而天下社会有一定的安定,这样的成就叫做事业。所以一部《二十五史》里面,虽然有许多帝王将相状元,现在我们脑子里记不住二十个,原因是什么?他们没有事业在人世间。当皇帝几十年马马虎虎就过去了,也就是个职业而已。尤其古代那些太子当皇帝,我对历史上这类皇帝有个专门的名称,我叫他们“职业皇帝”。他们天生就是要当皇帝的,那没有办法,谁叫他们“七字”不好“八字”好呢。在清朝有个笑话,一个人去做县长,却字都不认识,有一次写七这个字,七字应该向右边弯,他向左边弯,站在旁边的卫兵说:“大老爷呀,七字写错了,七字向这边弯,你怎么向那边弯?”大老爷听这当兵的说他写错了,这下受不了啦,把笔一丢:“格老子,七字不好,八字好啊,你还是当兵,我还是做官。我写错了字,没有关系。”那些职业皇帝就是“八字”好,可他们在历史上没有贡献。
为什么一个人对历史没有贡献呢?即“所存于己者未定”,他的人生观没有确定。一个人的人生观确定以后,富贵贫穷都没有关系,有地位无地位,有饭吃无饭吃,有钱无钱都一样,人生自然有自我存在的价值。所以孔子告诉颜回:“所存于己者未定,”你对于自己的人生观都还没有确定,自己的学问道德修养都还不够,自己都还没有站起来,“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你哪里有空直接去暴露别人的错误啊!
德荡乎名 知出乎争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
孔子对颜回说:“且若亦知夫”,这几个字看起来毫不相关,好象古文乱七八糟,翻译成白话文就是:并且你也知不知道?“且”,并且;“若”,就是你;“亦”,也;这个“夫”就是起问号的作用了。“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并且你也知不知道,道德的过份,过份的道德,就不是道德了。等于说一个杯子装水,把水装得太满了就溢出来了。所以道德有个范围,超过了这个范围,就叫“荡”得过份了。你认为自己有学问,有智慧,你聪明过头了,聪明过头就是笨,真聪明不会太过头。凭你一点点聪明就去教训人家,那你太笨了。
在上古,道德两个字是分开的,不是合用的,比如《道德经》,上篇讲道,下篇讲德,道是体,德是用。魏晋南北朝以后,到唐宋之间,才把两个字连起来,变成一个名词叫“道德”。古人所讲的德和现代人道德两个字连用,其内涵是有差别的。后世人,尤其现代人,一提道德,就和窝囊差不多。所以讲道德的人,你打我左脸,我右脸还要送过去,好象这下才合于道德。这个道德用得不好,就变成了窝囊,用得好就是最高的道德,这很难讲。古人所讲的道与德的用法,不是后世这种观念,那是非常有分寸有范围的。这个德字和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