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的道德,这很难讲。古人所讲的道与德的用法,不是后世这种观念,那是非常有分寸有范围的。这个德字和得到的得字一样,为什么呢?所以说读中国古书很困难了,假如按中国古书的说法:“德者,得也。”看了半天,不要注解还好些,越注解越糊涂,怎么“德者”就是“得也”呢?这就要思考了,德就是表示好的行为的成果和作用。譬如说,有人口口声声讲仁义道德,那就得拿点仁义道德的成果出来,不然就是空话,空话没有用。用一句古诗来讲:“事到有功方是德”,一件事情做到最高处,劳苦功高有成果了就是德,所以称为功德。所以,你说我要做好人,做好人不要讲,你做出来,“事到有功方是德”,这就是道德。那么我们现在对德字就有这么一个了解了。
“德之所荡”,“荡”就是超过了,讲道德没有错,不过不要超越道德的范围。我常讲一个故事,有一位同学,夜里开计程车,看到路上有人打架出了事情,因为他又吃素又学佛,讲道德的,看到那个被打的人躺在路上好可怜,想到这个社会好乱啊,想着想着就开过去了,忽然转念一想,这不是学佛的心肠,马上就把车倒退回去,把那个被打的人弄上车,送警察局送医院。当时他这一段事情是记在日记上的,(因为我规定同学们写日记,记录自己每天做了些什么事。)我看到这一段,就拿起红笔写上:你不懂道德的做法,有毛病了。他下一段日记里果然出毛病了,被打的人的家属找到这位同学,说人是你打伤的……后来麻烦透了。所以这位同学说好事难做啊!我说这是你不懂嘛,好事不是这样做的,好事有好事的做法,尤其是今天的社会,做好事是应该,但要有智慧地去处理。“德之所荡”就是这个意思。道德也有它的标准,也有它的做法,你超过了这个范围,道德就变成了不道德,或者是非道德。不道德太严重了,非道德认不清楚究竟是道德还是不道德。不字就太肯定了,非字还有商量余地。这是个逻辑问题。
所以孔子说,并且你知不知道“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智慧太过份,太聪明,聪明过了头就是笨了。等于刚才举的例子,那位开计程车的同学,经常做好事,结果找来麻烦,给我骂了以后,做好事小心一点了。他本来做好事很热心,结果弄得烦恼生气,气得一塌糊涂。“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
“德荡乎名,”反过来说,一个人的道德修养,为什么不能守本份呢?受一个心理的影响,争求虚荣的知名度。为了一个名,可以不择手段去做,超过了道德的范围,这就是“德荡乎名”。读书人想立大功成大业,心理上因为有求名的心,所以超越了道德的范围,把人生行为的标准都破坏了。这种故事在历史上是太多太多了。中国人有句话:“读史书而流泪,替古人担忧。”我们有时候读史书真的读得流眼泪,替古人着争呀,古人当时不这样做就好了,可他偏要这样做。其原因呢?“德荡乎名”,因为名心的趋使。
“知出乎争,”“争”就是好胜。智慧越高,知识越高的人呀,意见越有害。我们真懂了历史,懂了人生,读了《庄子》这一段就看得很清楚,不要看读书人教育受得多,学问越高,意见越多,有时候越难办。越是知识分子,越要争名争意见,固执得很厉害。所以古人说,普通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常常为欲望而吵架,欲望满足了,就不吵了,知识分子不是为欲望,欲望满足了也要吵,意见之争!为了意见的不同,而彼此间不得了。用现代的说法就是:知识意见的战争比什么都可怕。历史上历代的“党祸”,看了令人伤心呀,统统犯了“德荡乎名,知出乎争”这几个字的毛病。这里面就牵涉到名心的问题,名心并不一定是在报上有个知名度,这个名包括了战国时期的名理之学,也就是逻辑意见和观念的差别。
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人为了求名,不择手段去做,为名所困。人类自己的知识技巧,成了斗争的工具。所以为了榜上有名,不是为了真正的学问去读书,这就是争斗心理的开始。我们看到,历史上真有学问的人,不是为了考功名出来的,他为了自己读书,为了自己求道,所以他成就了,名留千古。从唐朝以后考试制度流行了,明朝清朝的七八百年间,一般人读书人只晓得八股文章,已经不晓得真正的学问,所以到了清朝末年,有个真实的事情,有个考取功名的举人,突然有一天问朋友:“孔子当年是哪一科的举人?”还有一个人,已经考取了举人,跑到同年家去,(过去同一年考取功名的叫同年,不叫同学)同年的书桌上摆了一部《史记》,他就问:“这个《史记》,我没看过呀,是司马迁著的吗?司马迁是哪一科的进士呀?”所以这种学问知识呀:“知出乎争”。
所以庄子借孔子的嘴说:“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这是人生的名言。我们看看人类的历史,尤其是中国的历史,数千年来每个朝代,在皇帝面前党派意见的纷争,都犯了这两句话的毛病。人最高的道德,已经把名心抹平了.无所谓名不名,这个很难。庄子下面会提到,“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人家叫我是牛,很好,叫我是马,也好,人把虚荣心去掉了,呼牛呼马而能依人呼,随便你叫。所以清人刘悟元有一首很有名的诗:
勘破浮生一也无,单身只影走江湖。
鸢飞鱼跃藏真趣,绿水青山是道图。
大梦场中谁觉我,千峰顶上识迷徒。
终朝睡在鸿蒙窍,一任时人牛马呼。
到了这个境界,才算没有名心。我们看到中国佛家和道家,把名看破了,那么名字也不要了,只取个法名来代替,结果有的人自己名字上不争了,为了法名争得好厉害,这个就是名心之难去。
“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所以为了求名成功,为了好胜而求知识,这两样都是杀生的武器,它杀人不见血,破坏自己的生命。这不是道德的行为,不是真正地懂得人生,不是真正人生生命的尽头。
孔子骂颜回的话还没有完:
且德厚信矼(音qiāng),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
“德厚信矼,”人很容易犯这个字的毛病,尤其知识分子,受了教育有了知识,把道德的规范看得很严重,根基深厚。“信”就是自信太强。佛学中有五种见,见就是观念,有一种叫戒禁取见,自己牢牢地立了一个戒条,认为违反了这个戒条就不符合道德。譬如,有个旁门左道的“鸭蛋教”,是光吃鸡蛋不吃鸭蛋,还是光吃鸭蛋不吃鸡蛋,我记不得了,反正是认为吃了别的就犯了戒。这就是把自己以为是道德的东西,固执地抓得很牢,他自己以为的道德,其实是错误的。这叫邪见,也叫戒禁取见。“未达人气;”许多人的道德修养很好,所谓方刚的人,很方正,很刚强,觉得道德是不能碰的,方者就是方者,圆者就是圆者。道理讲得非常对,可是他实在是“未达人气”,对人生的气味,生命的气息都不懂,他自己虽然也是个人,但不通人情,不懂得做人的道理。
颜回是孔子学生中道德第一的,他“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当然道德很好。不过孔子讲他“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其实孔子没有讲这样的话,是庄子借孔子的嘴讲的,也许是孔子讲过,只有庄子听到,我们没有听到,那不管了,反正庄子是借题发挥,道理是没有错的。
孔子说:颜回你这个家伙呀,自己认为学问好,人方正得比木头还要方,比冰块还要冷冰冰的,个性又那么倔,自信得很,这是你不通人情世故。颜回你不过二十几岁,“名闻不争,未达人心,”也就是现代人讲的你电视都没上过,报纸上也没登过你,没有知名度,社会上谁也不知道你,你以为你算老几呢?谁晓得你有什么了不起呢?你突然跑去把仁义道德这套学问说给卫灵公听,要教化卫灵公,勉强用“仁义绳墨之言”,这一套理论,这一套方法,暴露卫灵公的缺点错误,你不是当面让他下不了台吗?你想想着,他还会喜欢你吗?绝不会认为你是对的呀。所以,孔子告诉颜回,你这样搞不但不讨人喜欢,没有一个人认为“其美也”,都讨厌你,不赞扬你,这种事情太糟糕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很多呀,我常常就碰到。先不讲别的,我常常被学生教训了,以前在大学时有,最近也有。在大学上课时,有同学下课了,跑到我面前一站:“老师,怎么怎么……”讲了一大堆理论,我说你讲得都对,让我想想看,过几天答复你。等到过几天课上完了,他也不讲了,我也不问了,因为他慢慢懂了。最近还有个学生跑来告诉我:“老师啊,你这个地方那么多听众,你要加以科学地管理。”我说:“是是是,你看怎么管理,你帮我设计一下好不好?”“好!我帮你设计。”几天后我让同学请他来,然后告诉他,这里有年纪大的,有年纪轻的,有怎么怎么的,请你计划一下,那么多听众怎么科学管理?他最后告诉我,这个地方好象没有办法,不是管理的地方。我说:“哦!看来我还是没有错,大概你还要慢慢学吧。”这都是事实啊,这些就是典型的人。
很多年青人并不完全都错的,也有很多好的意见,但是没有多大用处,因为好意见只有那么一点,不能成其为整个的全体。等于年青人写的文章,有时候“有好句无好文”,好的几个句子有,但构成全篇都好就难。写文章做诗,我扪每个人脑子里都有灵感,不管有没有受过教育,经常能冒出几句很美的话,但写一篇好文章、做一首好诗就不行了,学力不够!年青人有好意见要贡献给社会,注意不要犯一个错误:“人微言轻”,自己没有知名度,很重要的话变得没有份量了,话说出去起不了作用,这是需要知道的。当然这样会把人学滑头了,其实这是要知道处世的方法。这一篇《人间世》,庄子告诉我们为人处世的方法,只要不向坏的方向研究,你就得到一个好处:人生的艺术,即作人做事的方法。
命之曰菑(灾)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若殆为人灾夫。
“菑人”是什么?倒霉鬼。孔子说:颜回你去见卫灵公一定要倒霉。为什么?你讲他的不对嘛。“菑人”也就是上海话的“触霉头”,你去把他倒霉的事都抖出来了,触了人家的霉头,你也变成倒霉鬼了。“菑人者,人必反菑之。”回转来是你霉,不是卫灵公倒霉。你愿意去做个倒霉鬼吗?
且苟为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
并且你去了以后,你当然喜欢好的忠臣,卫国的坏人你一定攻击得很厉害。我告诉你,你这样“恶用而求有以异”,这样的作法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人谁不喜欢好的一面,讨厌坏的一面。你叫任何一个人来问:你喜欢交好人做朋友,还是喜欢交坏人做朋友?一个小孩子都可以告诉你,我喜欢交好人做朋友,决不愿交坏人做朋友。
皇帝也为难
我们看了历史就懂,皇帝面前的奸臣,在历史上看来是奸臣,在当时看不出是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