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就中辍了。这两本日记中都没有什么使我引起回忆的材料。
第五本日记是我生平所用的第一本日本制日记册。那是昭和四年(民国十八年)的“新文艺日记”。这本日记从一月一日记起,到二月三日止,二月四日、五日似乎也曾记过一些什么事,但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撕去了这两页,无从查考了。三月五日这一页上写了“灯下随笔”四个字,以后每一页上便记了一条读书随笔,已不是日记了。
这时候,我一方面在家乡教书,一方面与望舒、呐鸥诸人在上海办水沫书店,同时又是新婚时期,故所记的大都是这三方面的事情。这里抄录三则:一月三日晴妻今日归宁。余初误以为期在明日,故今日伊家遣人来迎去,余未前知。归家后略有寂寞空房之感。
一月七日晴
晚上看黄山谷诗集,觉豫章诗艺颇有出于玉溪、昌谷处。
一月二十三日微雨
望舒来信,促本星期六到沪一行,共商书店一切事务。此间校事又急待结束,颇难兼顾,心烦不已。
第六本日记是十八年下半年的,日期是从九月十日起至九月十七日止,只记了八天。
这本日记虽则所占的日子最少,但是最考究的一本。连史纸订,磁青纸封面,版式很阔大,每页衬乌丝栏格子工写。大概当时很有意于传世的。第七本日记很奇怪,竟一变而为中华书局的袖珍日记簿了。所记的日子是民国十九年一月十一日至二月四日。记得很简单,而且大部分都是银钱进出的帐目。恐怕是最不能传世的一本了。
我的第八本日记又是日本制的。这是一九三一年东京建设社的日记册。每页上并不印好月日,可以自由写记,写得多可以占到一页以上,不记时也不必空掉一页。我觉得这种日记册很方便。这本建设社日记是一位在日本的友人朱云影先生寄送给我的,所以在元旦日,我曾经记着:前日收到朱云影先生寄送的此册,正好得用。今年希望能将此册记完,庶不负朱君一番美意也。二十年元旦。
然而朱君的美意毕竟是辜负了,这本日记一共只记了二十三页,大概断断续续的不过记了一个多月而已。
第九本与第十本日记都是民国二十一年的。前者是从一月一日起至五月九日止,虽然占了四个月之久,但实在只记了三十几天。这是一本美国制的皮面金边日记册,所以其中也有几天是用英文记的。只是我的英文可怜得很,只记了一些思想和行事的断片而已。大概是为了这本日记册行格甚狭,而且又必须横写,所以下半年就换了一本挺大的活叶簿作为日记册了。这本活叶簿大约有百余页,但有字写着的只有二十几页,日期是从七月二日起到八月二十七日止。这算是我的第十本日记。这两本日记中所记的大概是当时在上海编《现代杂志》时的事情,每天忙着张罗文章,现在看看,犹可想见那时凄凄惶惶的神气,真是为着何来!只有在七月二十日的一页上,发现了半阕小词,倒值得回忆一下,词曰:思量前事何曾错,曾共伊人花底坐,玉钩不惜露华浓,愁眼生憎明月堕……这半阕词的注脚可以在我的第十一本日记上找到。这最后又是最近的日记,又是最华丽的一册。它是日本第一书房出版的豪华版“自由日记”。全书皮装金边,印刷装帧,都极为精致。所记的日期是从一九三三年一月一日起至三月二十三日止,以后又是空白了。在一月二十一日,曾记载了一个梦,很可以做上面那四句词的参考资料:昨晚得一梦,甚可感伤。余恍惚身在某剧场,遥见云亦在座,惜太远未能通一辞。
休息时,云离座出,余亦尾行。入酒排间,云饮混合酒,余亦从侍者索啤酒。云乍回顾见余,方颔首间,忽觉有一人立余身后,面目大可憎。云骤若一惊,即返身走,余亦随行,突身后人强把余臂,问:“公园在何处?”余踧踖甚,答曰:“在楼上。”
其人遂上楼去,仿佛如凭虚而行,不藉梯阶。余瞿然而醒,则妻方枕臂酣眠也。
除了这一段我私人生活的史料以外,这本日记中曾记了四五次对于雪的欣赏。如一月十二日记云:晨到县立中学阅报。午饭后到朱雯家闲话。二时一刻在罗神庙乘汽车赴沪。昨宵初雪,田塍间弥望皆白,俞塘一带,古木寒鸦,着雪色益饶拙趣矣。……又一月十九日记云:晨九时,雇人力车到梵皇渡车站乘车归里。大雪初晴,一路玉树琼枝照眼昏眩,不可逼视。味东坡“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眼海眩生花”之句,真觉诗趣盎然……诸如此类,大概这一个冬季曾下了好几场大雪。此外,从这本日记中看起来,似乎我在这一个时期中,特别多上戏院子。不到三个月,共计看了二十七次电影,两次西洋歌剧,这实在是空前绝后的盛况。
这里记录了我的十一种日记的内容,可以说是我自己的备忘录,也可以说是一个书目提要。倘若有人说这是我自撰的广告,希望能够有人肯买这些断简残编去印行,那么也听凭他说罢,我决不否认。
一九三六年一月十五日
绕室旅行记
我一出了学校门,就想旅行。动机是非常迂腐,原来一心要学“太史公”的文章。
当时未曾读过全部《史记》,只读了《项羽本纪》,《刺客列传》,《滑稽列传》等三五篇。但林琴南的翻译小说却看了不少。一本《大食故宫余载》,尤其是我平生最爱书之一。据说林琴南的文章是“龙门”笔法,而“龙门”笔法是得力于游名山大川的。所以我渴想旅行,虽然我对于山水之趣并不十分浓厚。
可是到现在为止,我的足迹还是北不过长江,南不过浙江。旅行的趣味,始终不曾领略过。这理由是一则为了没有钱,二则为了没有闲,而没有闲也就是为了没有钱。所以三年前就说要逛一趟北平,到今天也还未曾治装成行,给朋友们大大的笑话,说是蚂蚁也该早爬到了。
今天气候很坏,天上阴霾,地上潮湿。看看报纸,北平附近似乎也不安逸,别说旅行去,便是想也不敢想它一想。桌上有几张现成的笺纸,突然兴发,不知打从什么地方来了一股勇气,抓起一枝秃了尖的邵芝岩小提笔,挥洒了一联吴梅村的诗句,叫做“独处意非关水石,逢人口不识杯铛”。摊在地上一看,毕竟没有功夫,不成体统。再写一联,叫做“瀹茗夸阳羡,论诗到建安”。这回字大了,魄力益发不够。写字一道,看来与我终竟无缘,只得抛进字簏去。惟有这两联诗句,着实看得中,将来免不得要请别人写了。
收拾好墨池水滴,揩干净书桌,恰好校役送来一本《宇宙风》,总算有了消闲具。
看到秋荔亭墨要之一,觉得俞平伯先生的文章游戏愈来愈妙,可惜我又不解其道,莫敢赞一辞。近来棋风似乎很盛,朋友们差不多都能来一手。我却不知如何,怎么也学不好。
仿佛是林和靖说过:“我样样都会,只有下棋和担粪不会。”这句话倒颇可为我解嘲。
只是“样样都会”一项,还是不够资格。而且以下棋与担粪并举,也不免唐突了国手。
罪过罪过。
翻完一本《宇宙风》,袖手默坐。眼前书册纵横,不免闲愁潮涌。“书似青山常乱叠”。则书亦是山。“不知却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则愁亦是水。我其在山水之间乎。
“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不免打叠闲愁,且向书城中旅行一番。于是乎燃白金龙一支而起。
一站起来,就看见架上那个意大利白石雕像。我幼时有三件恩物,是父亲买给我的。
第一是一个宜兴砂制牧童骑牛水池,牧童背上的笠子便是水池的盖。原是很普通的东西,但是我很欢喜它。有一天,因为盛水,一不经心,把那个笠子碰碎了一角。惋惜之下,竟哭起来。第二是一架照相机,当时手提摄影机初来中国,一架“柯达”一百二十号快镜须售二十元,连一切冲洗附件,共须三十元零。父亲也不忍拂逆我,给如数买来了。
摄景,冲晒,忙了两三个月,成绩毫无,兴致也就淡了。在水池之后,照相机之前,我唯一的珍宝便是这个意大利石像。当时随父亲到上海游玩。在爱多亚路一间空屋里看见正在举行意大利石雕展览会,就进去看了一看。不看犹可,一看竟看呆了。我生平未尝见如此可爱的美术品。那时的石雕都是天然的云石(marble),不是如现在市上所有的人造大理石或矾石。所以纯白之中有晶莹,雕刻的人体像没一个不是神采相授的。父亲屡次催促我走,因为他要去干正事。但我却迟疑着,也可说呆立着在那里了。我口虽不言,但欲得之心,却已给父亲看出了。他说:“你欢喜就买一个回去罢。”我大喜过望,就挑选了横卧的裸女像。那知一问价钱却要一百元以上。父亲连连摇头,我也觉得我不能买这样昂贵的东西。于是只得寻求价钱最便宜的。除了一些小器皿之外,雕像中间标价最便宜的就是这个半身人像,二十五元。当下那管理人翻出一本簿子来,查对号数,说这雕像是一位意大利诗人,名字叫做亚里奥斯妥。我当时方读西洋史,以为一定是这个中国人读错了洋文,这是亚列斯妥德的半身像。但不管他是亚列斯妥德或是亚里奥斯妥,反正都是诗人总不会错。诗人亦我所欲也。当下就请父亲买了下来。重顿顿地捧着走路,捧着上火车,在火车里捧着,直捧到家中。
现在那水池早已不知去向了。那照相机也早给一位同学借到广州去革命,连性命带照相机都断送了。惟有这位意大利诗人还在我书斋中。可惜前年给我的孩子的傻乳娘,用墨笔给他点了睛,深入石理,虽然设法刮掉,终不免有点双目炯炯似的,觉得不伦不类了。
在诗人半身像底下的,是一架旧杂志。我常常怕买杂志。要是不能积成全卷或全年的话,零本的旧杂志最是没办法安置的东西。但是如果要“炒冷饭”,旧杂志却比旧书的趣味更大。我的这些旧杂志,正如时下的还在不尽地印出来的新杂志一样,十之九是画报与文艺刊物。画报中间,最可珍贵的是那在巴黎印的《世界》和审美图书馆的《真相画报》。近来中国的画报,似乎专在女人身上找材料,始而名妓,名妓之后是名媛,名女学生,或说高材生,再后一些便变了名舞女,以后是明星,以后是半裸体的女运动家和模特儿,最近似乎连女播音员也走上了红运。然而要找一种像英国的《伦敦画报》、法国的《所见周报》和《画刊》这等刊物,实在也很少。就是以最有成绩的《良友》和《时代》这两种画报来看,我个人仍觉得每期中有新闻性的资料还嫌太少一些,至于彩色版之多,编制的整齐,印刷之精,这诸点,现在的画报似乎还赶不上三十年前的《世界》。“东方文明开辟五千年以来第一种体式闳壮图绘富艳之印刷物。西方文明灌输数十年以来第一种理趣完备组织精当之绍介品”。这个标语,即使到现在,似乎还应该让《世界》画报居之无愧。至于《真相画报》,我不知道它一共出了几期。在我所有的几期中,印着许多有关辛亥革命的照片,我觉得是很可珍贵的。但我对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