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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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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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然亦深负歉疚了。  
  今年三月十七日,太虚法师成佛证果,其次日,报纸上登载了太虚最后遗墨,赫然为震华法师封龛偈也。始知震华法师竟已寂灭,他永远没有知道那明钞本比丘尼传是根本没有的。他永远没有知道他的虔诚的著作里羼入了不可信的材料。让他安息在佛国里,确然永远怀着一个希望,但至少他无所失望。  
  而我呢?我将负着一个永远的歉疚,无法解除我的郁闷。今天我检出那《续比丘尼传》,第一册封面上写着:“蛰存先生惠存,编者病中书赠。”不觉又引起一种惆怅,我把那书面翻个身,重又放进了书橱。并且记下这一段因缘,我以为,这是我的小说所铸下的一个最大的错误。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独笑   
  一般人常把笑与喜悦混在一起。他们以为笑是喜悦的表示,必须心里先有喜悦,脸上才会有笑。但是,经验告诉我们,喜悦了之后,不一定都会笑,而笑也并不完全表示着心里的喜悦。不笑的喜悦,我们称之为暗喜;无喜悦的笑,那种类就很多,佞人的谄笑,女人的媚笑,权奸的冷笑,我们总而名之曰假笑,或曰皮笑。  
  这些名词都很生动,所以我们常常引用它们而没有觉得它们有什么不妥之处。但今天,我忽然对它们发生疑问了。既然可以暗喜,则喜又何必继之以笑?喜悦仅仅是忠实于你个人的情感,如果你必须要用笑来表示你的喜悦给别人感觉到,则这个喜悦就不很忠实于你了。我以为,惟有暗喜才是真正的喜悦,需要用笑来表示的喜悦就大有问题了。  
  因此,凡所以表示你的喜悦的笑,全是为了别人而做出来的姿态,它也未必是真正的笑。  
  我们既然否定了一般人所认为是真正的笑,则一切笑的名目,自然也就难于确定了。  
  到这里,你也许会问我,然则何者为真笑呢?让我回答你!这就是我所要礼赞的“独笑”。你曾经在没有旁人的时候或地方,忽然独自个笑起来吗?倘若你曾经有过这个经验,你一定会懂得惟有这种独笑才是你自己的真正的笑。倘若我们说,这独笑才是正宗的笑,笑的本体,或许也不算是夸张吧?  
  当我们在郊野中散步,或在斗室中静坐的时候,我们可以眺望着远山飞鸟,或凝视着纸烟的烟云而解颐一笑,默然微笑也好,放声大笑也未尝不好,这并不为了任何人而笑,也并不为了任何情感而笑,甚至也并不为任何作用或企图而笑,简单地,只是因为要笑所以我们笑了。没有人在你对面从你的笑容里妄施揣测。超越了一切了解与误会,这才是最适意,最酣畅的笑。也许,它可能是某种喜悦情绪之泛滥,但至少,它并不是为别人而表现的姿态。  
  我们应当把笑与喜悦的关系分开,至少应当让它们疏远一点。生物学家也告诉过我们,笑只是一种对于衰疲的生理反应,当我们的肌肉衰疲的时候,我们可以笑一笑,正如我们可以伸一个懒腰一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只会伸懒腰而不会笑,于是永远遗忘了真正的笑而把它作为一种戏剧的表情了。  
  历史上曾经有过许多有笑癖的人,我的乡贤陆士龙便是最著名的一个。但他终于以笑贾祸,我想这或许是他专爱在别人面前失笑之故。笑并不是都受欢迎的,有的时候,你从一个笑容中获得的灾害,可能比你从一个怒容中所获得的更严重。可惜的是,陆士龙不解独笑之趣味,倘然他能够关起大门,在书房里莞尔而笑,也就不至于得罪了许多人,说不定也就可以免了杀身之祸。  
  尼采书中曾记愤世者迈孙有一次忽然独笑。人问之曰:“没有人跟你在一起,你为什么笑呢?”迈孙曰:“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笑。”我每读到这一书,总觉得大有意思,因为他很透澈地阐明了独笑的意义。我想,真正能笑的人,一定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显示他的笑容的。  
  但是,在我们中国,一切事情都会有例外。纵然你学会了独笑,有时也还有危险。  
  宋时蔡持正曾作安陆诗十首,其中有句云:“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这是我们久已在千家诗里读熟了的名句。我们想,这总该是超于物外的诗人境界了吧?这总该不会得罪什么人了吧?然而不然!萍洲可谈起了一个故事,当时吴处厚欲陷害蔡持正,即捃摭笺注此诗,以为作者心有怨望,蔡持正竟因此坐贬。吴注此句下云:“未知蔡确此时独笑何事?”喔唷,这么一挑拨,赵家皇帝当然也就勃然大怒起来。真的,你笑些什么?你敢在家里笑我吗?给我滚出去!奸佞之笔固然可怕,而在我们中国,独笑也未必是十分安稳的举止,亦由比例可见。谚不云乎:“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坐犹如此,而况乎笑?  
  我本来想写一段小文以礼赞独笑,可是写到这里大有根本推翻的样子,文章也就无法写下去了。如果我们连独笑的权利都不被允许,那么,让我们——让我们怎样做呢?  
  我想,或许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从此以后板起面孔来不笑,一个是索性永远在笑,笑得像个白痴一样。你可以在这两者之中挑一个。再不然,你虽然尽管关了房门独笑,可千万别做诗画供。          
我的爱读书   
  我读过不少的书,虽然在古今中外的书堆里,这所谓“不少”也者,还不过是大海中一点浪花,但在我自己的记忆中,这也不算是个小数目了。在这不少的书中间,本刊编者要我举出我所最爱读的书名来谈谈,这却很难说了。在我的记忆中,可能有些爱读的书,但那一本是我“最”爱读的,这个选择却无从效命了。  
  现在,让我来拟定几个标准:(一)、如果说,凡是读得遍数最多的、就是最爱读的。那么,我应当举出《水浒传》来,这是小时候炒过七八遍冷饭的(吾乡俚谓重读旧书曰炒冷饭)。然而论语,史记,诗经,楚辞之类,我也何止看过七八遍,到如今我并不以为那是最爱读的书。所以这个标准靠不祝(二)、如果说对我印象最深的书就是最爱读的书,那么,我应当举出赵景深译的《柴霍甫短篇小说集》和李青崖译的《莫泊桑短篇小说集》来,但我并不觉得对它们有多大的“爱”。(三)、如果说,我常常带在身边的书就是我最爱读的书,那么,我应当举出一部《词林记事》来,但是,一部《康熙字典》也同样地跟了我二十年,你以为我最爱读《康熙字典》吗?  
  我想,最好让我来谈谈我所爱读的书,如果编者更宽容一些,最好把一个“读”字也删掉。真的,有些书是我所爱的,但并不是为了读。不过,现在是在“读”的范围之内,找寻几种可以说是我所爱的,先从诗说起。Leeb典丛书里的《希腊诗逊palqrave的《英诗金库》和Monroe与Henderson合编的《新诗逊,这三本都是好书,可以说是我所喜欢的,也是随时翻读的。我常常想在中国诗选中找三本能够抵得过这三本外国诗的,诗经勉强可以抵得了《希腊诗逊,沈德潜的《古诗源》加上徐陵的《玉台新咏》只好抵《英诗金库》的半本,唐以后诗的选本就没有可以满意的了。况且我们还有词,而词的选本也着实不容易推举出一种满意的来。至于现代的新诗,可怜到现在还没有一个赶得上《新诗逊十分之一的选本。  
  在小说这方面,我喜欢梅里美的《嘉尔曼》(近来有人译做卡门,我很厌这两个字),高莱特的《米佐》,安特森的《俄亥俄州温斯堡小城的故事》,以及上文曾经说起过的柴霍甫及莫泊桑的短篇小说,还有耿济之译的高尔基的《俄罗斯浪游漫记》。我不很喜欢长篇小说,所以这里开列出来的都是中篇和短篇。在中国小说部分,《水浒传》以外,当然应该推举《儒林外史》了。但这两本书对于我的兴味,实在还赶不上《清平山堂话本》。  
  关于散文的书,我想提起的只有两本外国人的著作,而且都是英国人的。一本是乔治·吉辛的《亨利·雷克洛夫随笔》,现在我们有了李霁野的译本,题名《四季随笔》(台湾省编辑馆印行)。另外一本是小说家莫姆的《西班牙印象记》,这不是莫姆的代表作,许多人几乎忘记了有这么一本书,但是我却觉得它挺好。在中国古典方面,我以为《洛阳伽蓝记》是第一本散文,以下就得推到宋人的许多题跋了。李笠翁的《闲情偶寄》可取得者不过十之一二,鼎鼎大名的《浮生六记》我却不敢恭维,觉得苏州才子气太洋溢了。近人著作则沈从文的《湘西》与《湘行散记》都不错,但这两本关于湘西的散文实在抵不上作者的一本小说《边城》。废名的《枣》倒是一本极好的散文,虽则人家都把它算作小说。梁遇春的《春醪集》,我们也不应该让它被冷落下去,它可以与钱钟书的《写在人生边上》并读。这两本都是英国式的散文,在冲淡和闲雅这一点上,钱君似乎犹去梁一间。  
  以上所提的书,可以说是我的爱读书的一部分。也许还只是一小部分,偶尔拈得,略叙如此,并非敢在作者之林中,把其余一切好书都抹杀者。在我个人,“爱读书”与“爱的书”之间,我的感情还是特别爱好着那些“爱的书”。将来有机会,也许会在本刊上与读者诸君谈谈我那些极爱好而并不为了读的书籍。          
卖糖诗话   
  一  
  今年四月上旬,陕西师范大学召开了一个唐诗讨论会。五月上旬,西北大学主办了一个唐代文学学会成立大会。两个会都在西安举行,每个会都到了一百五六十人。前后四十天间,全国各大专院校和研究所、出版社的搞唐代文学的老中青三代男女同志,云集西安,成为一时盛事。  
  限于经济条件和精神条件,许多人都只能参加一个会,特别是一些老年人。我和万云骏同志参加了西北大学的会,因为华东师大也是唐代文学学会的发起单位。我在西安住了十二天,既躬逢胜会,认识了许多同行,又参观了西安古都的许多名胜古迹。大会结束后,还到洛阳、开封去耽了四五天,倒也乐不知疲。不过,回到家里,却整整睡了两天。  
  大会开幕式是五月四日上午在西北大学大礼堂开的,陕西省委和西北大学党委、校长都有热情的讲话,开幕词是西北大学教授、唐代文学专家傅庚生同志宣读的。傅庚生同志已病了多年,艰于行动,这回是由他的家属用藤椅子抬上主席台来参加,尤其表现了东道主的情谊。  
  今年春间,我收到任二北先生的信,他说他今年八十六,还有三大部唐代文学的著作要完成。他又把平生从事唐代文学的教学与著述生活,比之为敲锣卖糖。我在大会上想到了这个“卖糖”妙喻,不免露出会心的微笑,觉得眼前整个大礼堂,坐满了卖糖人,就诗兴勃发,写出了我的西游第一诗:胜会长安再度开,敲锣我亦卖糖来。  
  唐音百啭鸣昭代,裙屐风流又一回。  
  二  
  五月六日,游昭陵。车过滻水、灞水,车中游伴大家都注意了。灞桥送别,诗思在灞桥驴背上,这些唐代文学的典故,都在各人脑海里涌现。待到车上灞桥,一看,既无杨柳可折,又无人骑驴吟诗,只有负担的农民和乘车的运输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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