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座圆形房屋的遗迹,中央地上有一个洞,是竖立木柱用的。后边是一个灶坑,还留着些残灰。那边是一座方形房屋的遗迹,可见到残余的木架结构。还有较大的地窖,据说是全村居民共同的仓库。还有一道三百米长的深沟,据说是这个村子的防御设施。
我想,也许是护城河吧。
我们一路往前走,一路看过去,随处有说明牌,不知不觉,已绕了大厅一周,好比上了一堂讲古代社会的历史课。这个博物馆很值得一看,但游客不多。
从半坡博物馆出来,想到我们六千年前先民的文化,以及这些文化的发展史,可以证明我们这个中华民族的文化,永远在创造,永远在革新。就以最原始的工业成品陶器来说,我们现今的陶器,也还是世界上最好的。于是我写了西游第六诗,发扬华夏先民胼手胝足的创业精神:半坡遗址仰先民,华夏文明日日新,今日同心争四化,箕裘莫废旧精神。
七
五月十日上午,游览了两所著名的唐寺,兴教寺和香积寺。兴教寺在西安城南二十公里的少陵原旁,建于唐高宗总章二年(六六九),是唐代樊川八大寺之一。三藏法师玄奘的遗骨就葬在这里,因此成为唐代佛教的圣地。这个寺我久已闻名,玄奘法师的舍利塔铭,我也早已有了拓本,这回能瞻仰一番,一路上满怀高兴。谁知身到寺中,才知规模小得远远比不上杭州的灵隐、净慈。大殿锁着,不许进去,从窗格子里窥看,空空洞洞的几尊佛像,塑得很不高明。走进藏经院,建筑也低矮,楼下是接待室,和尚起先不让我们进去,后来因为我们中间有一位苏仲翔同志是全国佛教学会副会长,我们推他去交涉,并且介绍了他的身份,和尚才取钥匙开了门请我们进去被招待。这一大间屋子,四壁都挂满了日本各县佛教旅游团所赠送的纪念旗帜,长的、方的、三角形的,五颜六色,写着中日文的纪念文词,还有许多人的签名,我仿佛走进了日本的寺院。和尚照例背诵了一套介绍词之后,便带我们上楼去看藏经。我满以为一定可以看到许多古本经卷,岂知只有寥寥十几个小书橱,所谓藏经,只是商务印书馆印的大藏经和哈同印的碛砂藏,而且两部都是不全的。失望得很,跑到玄奘塔前照了一个相,就赶到香积寺。
香积寺在韦曲南边,建于唐神龙二年(七○六),是净土宗善导和尚的塔院。当时亦为一大丛林,武则天曾特意来游览过。唐代诗人游香积寺的诗很多,以王维所作一首最为著名。诗曰:“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你看他把香积寺的环境写得多么幽深。我一向为学生讲这首诗,总是根据诗句表现的画面,把它讲得好像是杭州的云牺寺。谁知这回亲眼看到了香积寺,却在一片四无荫蔽的平原上。两进佛殿,也和兴教寺一样,是个小寺院的建筑,四周环境,既无深山,也无古木,没有空潭,不闻泉声。如果说是古今地形有变动,也不应把一座深山里的大寺变成平地上的小院。那么,难道是王维做诗的夸张手法吗?可也不应该夸张到无中生有。真是“尽信书不如无书”,以后我游览古迹,非但要丢掉“古”字,而且还要丢掉“迹”字。至于讲王维诗的兴趣,当然也跟着深山古木一起化为乌有了。于是又赋诗一首,立此存照:韦曲南头香积寺,无山无木亦无泉,诗人佳句天花坠,化作晴空缥缈烟。
八
在西安旅游十二天,我做出了一个经验总结:西安是个古都,这个“古”字只能算到唐代。唐以后就不算古了。西安城中的钟楼、鼓楼,都是宏伟的建筑,在别的省市里,可以列入头号古迹,但在西安却排不上,因为它们只是明代的遗物。西安及其邻县是一个地下大宝库,解放以来出土的古代文物,都值得一看。现在能看到的,如半坡遗址,姜寨遗址,秦俑坑,永泰公主墓,昭陵博物馆,都是世界第一等的真正古迹,如果你有机会去西安,不可不去看看。不过,这些古代文物的总和,肯定还比不上地下蕴藏着尚未发掘出来的多。不说别的,就是秦始皇陵,汉武帝的茂陵,唐太宗的昭陵,高宗和武则天的乾陵,这四座大坟,还丝毫未动,将来统统发掘出来,该有多少惊动世界的奇珍异宝供我们眼福。至于西安的地上宝库,即自从汉唐以来始终在地面上的文物,今天恐怕除了大小雁塔和一些无足重轻的石幢之外,已绝无踪影了。所以,我的结论是:到西安去应该尽量看地下古迹,华清池,马嵬坡,兴庆公园,这些都是托古改制的假古董,不看也没有关系。
现在的西安市,已不是唐代的帝京长安,更不是汉代的长安,但这个城市的气象还是雄伟的。站在钟楼上了望,纵横两条大街,一望无际,加上近年来绿化的成就,真可以说是“周道如砥,其直如矢”。明成祖建设北京,不把皇宫造在城北,而造在城中,就无法构成汉唐时代长安的九大通衢。因而京城的气象就局促了。西安市虽然也没有九衢,但以钟楼为中心的城市设计,还不失皇都气象。
在钟楼上和两位萍水相逢的老人攀谈,从西安市容讲到历代皇都,他们以为秦汉唐三大繁荣强盛的封建皇朝,都以长安为京都。唐亡以后,西安不再成为京都,而且中国也不再有这样兴隆的朝代。他们最后的结论是:关中形势,从古就有兴王气象,到唐代以后,关中王气发泄已尽,所以中国就衰落了。这两个老头,大概也是读过一点历史的知识分子,这个“关中王气尽矣”的论点,我听了觉得并不陌生,记得清代有人说过。
他们的议论,如果不是“所见略同”,就是抄袭翻版。不过,我忽然想到,清代人可以有这个观点,而现代人却不该仍然有这个观点,因为无产阶级的“王气”也正是发祥于关中。当天晚上,西北大学的安旗同志送一个纪念册来,要我留下一些笔墨,我就给她写了一首诗,以结束西安之游:秦宫汉苑成禾黍,贞观文华亦既残,莫道关中王气尽,红旗招展出延安。
旅晋五记
五台赞佛记
清初诗人吴梅村有一首《清凉山赞佛诗》,清凉山就是山西的五台山,吴梅村所赞的佛,是指在五台山出家做和尚的顺治皇帝。这是清史上的大疑案,当时有此传说,不知真相如何。不过康熙、雍正二代皇帝屡次到五台山去朝参进香,这就恐怕“事出有因”了。
今年八月十三日,我有机会到五台山去旅游二日,虽然走马看花,也总算到过五台山,在中国大地上,增添了我的一处游踪。
五台山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五座山,分别称为东台、西台、南台、北台、中台。整个地区,周围数十里,山上山下,大大小小,有一百多所佛寺,有和尚寺,也有尼姑庵。
我只看了四五个最著名大寺,已经尽了我的脚力,因为大寺多半在山顶上。
一到五台山,就觉得清凉山这个名词很不错。这个地区,清凉得怪。我穿一件衬衫,觉得有些冷,加一件羊毛衣,暂时和暖一下,过一会儿就又有些冷了。说冷也不是令人发抖的冷,只是有些寒意。如果不加羊毛衫,也不会很冷,不过年轻人挡得住,我却非加羊毛衣不可了。我看到和尚都穿棉裤,大概长住在这里的人,反而要对这样的清凉气候具有戒心。
大显通寺是最大的佛寺,是一所黄教的喇嘛庙。有一座白塔,比北京北海的白塔大得多。还有一座西藏式佛殿,门锁着不让进去参观,大约是雍和宫之类的密宗秘宫。大殿上二十多尊金身佛像,是我生平所见最壮丽的佛像,真可以说是“妙相庄严”。每一尊佛,坐像也有一丈多高,金光灿烂,完全像新塑的样子。但殿前有一块碑,立于康熙七年(一六六八),碑文说:这二十多尊佛像是在北京塑造,跋涉四千余里,运到五台山供养的。这是多么巨大的工程!当然,为了几句碑文,不知流了多少劳动人民的血汗,甚至牺牲了多少生命。我在三百年后,居然还有幸能来瞻仰这些雄伟庄严的塑像艺术,却也得感谢这些胼手胝足的劳动人民。
五台山区大小寺院的佛像,似乎都没有在十年内乱中被毁坏。寺院的建筑物,也都好好地保存着元明清代的原样,这使我有些诧异。但司机同志给我解释:当年这里的“造反派”,也都是信佛的。原来如此,阿弥陀佛。
回沪以后,朋友们要我谈谈五台游兴,我就写了这一段《五台赞佛记》。我所赞美的,不是顺治皇帝,也不是教主释迦牟尼,而是作为塑像艺术品的古代佛像。
山西的塑像
到山西去旅游的人,应当注意那里的泥塑像。十天前,我写了《五台赞佛记》,赞美了五台山的佛像,但这还不是最好的塑像。我于八月十一日到晋城玉皇庙去看了二十八宿像。在玉皇殿左厢,塑造着二十八个星宿的神像,有男的,也有女的。每一尊神像都有一个名字,例如“毕月乌”,第一个字是星宿名,第二个字是这个星宿的属性:金、木、水、火、土、日、月七个字,每字用到四次。第三个字是动物名,大概象征这个星宿的性格,或者是他所管理的动物。从前读元曲中睢景臣的一套散曲《高祖还乡》,其中就有“毕月乌”这个名词,我始终不懂。看人家的注释本,也从来没有人注出。现在才懂得其意义,可惜没有把二十八宿的名字都抄下来,也没有查过出于什么古书,可能是出于道家的天文书。
这二十八宿像是元代著名塑像师刘銮亲手塑造的,我曾在元人文集中见到过。元人用“塐”字,不用“塑”字。每一尊神像都配上一种禽兽或昆虫。小的如蚕,就拈在手指间,大的如鹿、马,就塑在身旁。有一尊星宿应当是配猪的,却不见他身边有猪。但是他抬起头看着屋梁,原来一只猪塑在屋梁上,真是妙不可言。二十八宿各有姿态,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文的武的,喜的怒的,坐的立的,变化奇诡,与五台山上庄严的金身佛像,别是一种风格。
八月十七日到太原,游晋祠,在圣母殿里看宋代塑造的四十尊宫娥、侍女像。虽然也可称绝技,但比起玉皇庙的二十八宿像,似乎差些。第一是这些塑像太小,据说是与真人一样高矮大小,但圣母像却并不仿照真人的大小,主神像既然巍峨地坐在殿中,两旁的侍女却像平常人一样大小,对比之下,反而觉得她们比平常人更矮小了。第二是这些宫娥侍女的容颜一律端庄静穆,表情没有变化。
晋祠的宋塑是全国闻名的,到太原的人都得去欣赏一遭。晋城的玉皇庙地处僻远,这个古迹很少有人知道。我幸而先去玉皇庙,后去晋祠,所以看了晋祠的宋塑,大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
玉皇庙有个后院,院门锁着,我要求管理员开进去让我看看。承蒙同意,找出钥匙来开门进去。在一间光线很暗的库房里,看到许多断手断脚的神像和侍女像,较二十八宿像小一半,也都塑得很生动,不知道是否也是刘銮的文化遗产。
我很希望它们能获得修复。
山西的唐塑
江浙一带的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