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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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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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从你的逻辑,你是不是以为在禁止自杀以后,自杀的人就多起来了?”他问。  
  “可以这样说,我相信。虽然这个理论用在自杀这件事情上,不容易获得明显的论证。”我说。  
  “然则,你以为这些可笑的自杀者是前进的,是不是?”他逼着问。  
  “当然,也可以这样说。”我回答,“不过,你要注意,大多数自杀者是没有叫救命的,他们真正做到了自杀,自然是前进的,例如轰动一时的筱丹桂就是。”  
  “筱丹桂,我承认她是前进的,但是,我不了解,叫救命的难道也同样是前进的吗?”  
  我说。  
  “当然同样是。这分别只是一个自杀的技术问题。技术差的自杀者,使他在临死之前,还有能力表示他的要生命的意志,技术好的,使他在来得及表示其要生命的意志以前,已经死了。”我说。  
  “怎么?你以为凡是自杀的人都是要生命的人吗?”他有点迷糊了。  
  “很抱歉,”我说,“我在没有回答你第一个问题以前,就把你送进第二个问题里去了。现在让我们先来解决第一个问题。我说‘前进的’,这个状词的意义并不如普通人所想象的那样可尊敬。我所认为前进者,是指一些有能力有办法解决一个问题的人。  
  至于那能力那办法之是否适当,是否成功,都没有关系。自杀者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应付他那苦难的生命,如果他根本不要生命,不重视他的生命,又何必急于要解决这个问题呢?因此,这就是我对于你第二问题的答案了。你也许会觉得,这里存在着一个显著的矛盾:既然要生命,反而以停止其生命为解决生命苦难的方法。是的,这就是每一个人都会有的矛盾,在自杀后叫救命的人泄漏了这个矛盾;而终于自杀的人则保藏了这个矛盾的秘密。”  
  “很好,你解释得很透彻。但是,我还得回头来问一下,在禁止自杀以前,这些人难道都没有准备解决他们的问题吗?”他问。  
  “何以见得?既然一问有人自杀,则那些自杀者就是自动地在设法解决其问题的人。  
  这种人可以说是先知先觉的自杀者。先知先觉的自杀者多了,不免影响到社会人心,于是当局要禁止了。而禁止实在就无异于唤醒。先知先觉者促成了禁止,禁止反而唤醒了一批正在不知应该如何解决其问题的游移分子,给他们指示了出路。于是有的完成了悲剧,有的闹了笑话……”“这样说来,根本就取放任政策,不加禁止,你能担保自杀者不会互相效尤,愈来愈多吗?”他问。  
  “如果生命的苦难只有一个方法可以解决时,这就无法担保了。”我说,“但是,事实上,十之九的自杀者都应该可以有别的两全之道去解决他们的问题,只是他们没有经过周密的考虑,却采取了一个干脆,然而是牺牲最大的方法而已。”  
  我说。  
  来客又对我瞪了一眼,漏出了他的昆明话:“你家说哪样?”  
  “我说的是关系自杀的事。”我回答。  
  “那么何以说是‘两全之道’?这‘两’字指的什么?”他咄咄逼人地问。  
  “难道你以为应当说是‘自全之道’吗?我却不以为然。一个生命是个人的,另一个生命是人类的,虽然同时在一起。”  
  “得了,别引申开去了,我该走了。除了自杀的事情以外,我今晚没有跟你谈别的,你下笔得放仔细。”他说着就走了。  
  于是我写得了这么一篇闲文,送给论语复刊周年纪念号去助兴。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晚          
过年   
  在炮火中过了九个年关,倒并不觉得怎样难过。不,甚至可以说是一点也没有过年的感觉。年三十晚上早早的睡上了床,年初一睡到日高三丈才爬起。临睡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忧愁,也没有什么感伤。没有人来跟我要债,也没有人来借钱急着还债。爬起之后也一点没有觉得异样。偶然看见本地人有点像过新年的样子,也漠不关心,仿佛这与我无分。那么平静,那么顺利,那么安逸。当时不以为可贵,现在却不胜其忆慕了。  
  现在,胜利还乡以后的第三个年关,却过得有点惊心骇目了。我不知道应该用哪一些字眼才能说明这一份情绪。在炮火中行了宪,在饥饿中民主。有人花一万块钱吃一碗阳春面,有人花几十亿争取一个国大或立委。在啼哭呼号与欢喜赞叹打成一片的交响乐中,我不敢对镜子看一看,因为我觉得连我的脸也一定很尴尬相了。  
  有时也偶然会爽然若失,觉得自己还不够达观。到底这些局面还可以与我不相干的。  
  为花惜春,为蝉悲秋,总是感情用事,不值得那么牵挂。俗语云“天坍自有长人顶”,我辈矮小儿郎大可不必干着急。可是不行,尽管会得作如是想,也似乎摆脱不掉这干着急的情绪,甚至有时竟也会双脚乱跳起来。  
  一年,两年,三年,谁知道愈跳愈急,无法安静下来。难道要我把这一辈子断送在这干着急的情绪里了吗?我有点害怕。现在又得过一个年了。时光既不会永久的或暂时的停止,我又不预备切断我的生命来否定时光的前进,于是这个年关展开在我面前,那副狰狞的面目,使我望而畏缩了。  
  我不敢揣测这一关之外是些什么景象,我只晓得我已不能再跳下去了。然则不过这一关,岂不可以稍稍安定些?话果然有理,但我可哪能不过这一关。一切在年关自杀者其实都是蠢人,抽刀断水水更流,水既长流,抽刀亦遂徒劳。你难道真以为自己一死,年就不过了吗?你的双脚不必再跳,这并非表示关外已无使你不跳之景象也。  
  因此,我的最大问题,乃在于应该怎样挨过这一个年。照法国人的话讲起来,就是我应该有一个“哲学”。可是偏偏我从来没有读过哲学,现在急切之间,不知从何找起。  
  我思古人,不免打开几卷残书,想看看古人的过年哲学如何。谁知因此却发现了一个向来没有人注意的事实。原来古人对于过年一事,也都缄默无言。关于除夕的诗文倒有不少,可是那还没有过年。元旦或新年的诗文也常常碰到,可是他们已经过了年。白石道人诗曰:沙尾风回一道寒,椒花今夕不登盘,百年草草都如此,自琢春词剪烛看。  
  这一首自然是一切除夕诗的代表作,风韵可称清绝。但是他说“百年草草都如此”,却一笔判定了百年,不承认例外。这一点与我现在的心境却不同。我所想到的是:从前的确并不如此,今年却弄到如此。或者说,尽管从前如此,以后如此,今年却偏不如此。  
  因此,白石老仙还能从容剪烛,自琢春词,我却无此安定的情怀。况且,当他写完十首诗后,不管他是吹熄了蜡烛,在船里睡觉过年,或是对着烛花守岁,那时此老真的如何感想,还是一个秘密。元微之诗曰:一年今日始,一年前事空;凄凉百年事,应与一年同。  
  这可说是一切元旦诗中最爽利的了。我把它检得来与白石道人诗配对,因为他们两公是同样的看法。元微之也毫不客气地一年判定了百年。不是吗?“凄凉百年事,应与一年同。”与“百年草草都如此”,岂非同一机杼?我们不能说白石道人偷用了元微之的诗句,只能说大家都代表了中国诗人在岁暮年初的观感。  
  但是这首诗也不是我现在所要寻找的,因为他到了正月初一,才做这首诗,他告诉我的是过了年之后的感慨,也并不是过年的情绪。  
  于是,在我的苛刻的条件之下,我只能找到一个宁波和尚的法语:大树大皮裹,小树小皮缠;庭前紫荆树,无皮也过年。  
  这是北宋时余姚法性寺行持和尚过年颂。的的确确是咏过年的,正是我所要来用以消遣我的过年情绪的药物。到底佛法比消法地下净还有灵验,它登时启发了我的禅机。  
  我可以给它下种种注脚,不管是政治的,经济的,心理的或社会的。左讲右讲,无所不通。总而言之,“无皮也过年”宛如一声狮子吼,使我猛然警悟,放下一切。过年过年,原来正该作如是观。一切恐怖忧虑,疑惑苦闷,立时消释,无有更无无了,这样一来总算解决了一个问题,比预支三月份薪津还要受用,欢喜赞叹之余,请为和尚下一转语:荆树本无皮,岂为过年故?  
  年自由它过,  
  莫把树认错。  
  禹城神洲一切善男子善女人,于意云何?          
赋得睡   
  好久没有替《论语》写稿,对编者说是不得闲暇,其实这也不是全部理由。干脆说,实是写不出耳。一个向来自以为写文章的人,同时也一向被认为写文章的人,居然说“写不出”,好像又是一个无礼貌的托辞,于是还毋宁说是不得闲暇,至少对于编者,聊可息事宁人。  
  此番《论语》又要出一个专号了。叫做“睡的专号”,编者用十万火急文书,发令征文,并且还先送了稿费来。简直好像志愿兵领到了安家米,其势非出发不可了。  
  于是让我来试作“赋得睡”。  
  我不知道这个专号是什么人想起来的。似乎想得太促狭了些。睡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古往今来只有梦的文学,没有睡的文学。梦是唯一的睡了之后的文章,而且那文章尽有得做。如果睡了之后,并不做梦,小说上照例总是用“一宿无话”一句交代过去,他既无话,看官们还有什么念头可转?  
  再说睡之前,那就是没有睡的时候,话可多了,可是与睡全不相干。小说里写到这个地方,总是说“于是交颈叠股而睡”,一段风流,终于此一“睡”字,看官们也就索然意尽,翻回前页,再从头看过一遍了。  
  如此说来,睡还有什么可谈的?此鄙人之所以不得不怨尤题目出得太促狭也。  
  想来想去,替睡的专号写文章的人,最有资格的当推终南山中的老陈抟了。他老人家既然一睏困千年,到如今想必不计老了三年五载,用飞机去请他来谈谈睡的滋味,一定有趣。好就好在不听说他睡中有梦,而且总是倒头便睡,所以一定切题,决不会作题外话也。  
  宰予也是一个合格的人物,让他来讲讲昼寝的经验,一定有奇言妙论。可惜被孔老夫子骂了一声“朽木不可雕也”,遂使千载以下,不闻其详,此道竟尔失传,这又不能不怪孔老夫子太认真了些。你看他老人家自己睡觉是怎样的?“食不言,寝不语”,“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可想他的睡觉必如泥塑木雕一般,一上床就规规矩矩的专等周公来入梦,其情形大似前清考秀才的童生到于忠肃公祠去祈梦一样。若使夜夜如此,却不知他的伯鱼是怎样得来的。  
  寝衣,有的说就是绵被,有的说就是睡衣,不管它到底是什么,“必有”和“长一身有半”这两个条件都叫人有点吃勿消。难道在大热天也得盖绵被或穿睡衣睡觉吗?况且这绵被或睡衣还得长一身有半,拖手拖脚的,有甚舒服。照我的办法,光身赤膊,四体朝天,肚子上覆一条三尺的毛巾,胡帝胡天的睡一觉,这是大热天最舒服的事情了,孔老夫子怕不懂得享这个福。  
  孔夫子不喜昼寝,可是做圣贤群辅录的陶渊明却偏爱昼寝。“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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