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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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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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近来各方面暴露出来的某些干部,品德之坏,在旧社会里都是骇人听闻的。父子之亲,而有协议离弃的文书;师道之尊,而有渔色女学生的风流校长。这些人距离共产主义品德,似乎甚远,虽说是个别干部的事情,但在人民大众心里,总是为党惋惜而不是为这些干部惋惜的。  
  由此看来,任人以德,现在恐怕不很妥当,因为我们在最近二十年中,经过好几次大变革,可以说是一个离乱之世,有德之人,实在太少。“老子打过游击”,只能算是“功”,不能算是“德”。有功则酬以利禄,何必以位?  
  从历史上来看,英俊有为之君,总是任人以才的,只有比较保守的帝王,才任人以德。然而也必须是继世之君方可。若创业开国之君,则天下离乱方定,如果无才俊之士,相与共治天下,单靠几个拘拘于小德的乡愿,那是打不开大局面来的。  
  汉武帝刘徹,在元封五年,因为文武臣僚不够用,故下诏求人才。诏曰:“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千里马是不容易驯服的,有才干的人往往是被一般人所指摘的,但汉武帝并不因此而不用此马此人,因为他自信有能力驾御得了,可以用其所长,制其所短。  
  魏武帝曹操更为突出。他下过三个命令,要不拘品德,登用人才。甚至说:“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的人,都应该由地方官吏保举出来,使他“得而用之”。这就可以看出,一个国家在百废俱兴的时候,“才”的需要尤甚于“德”。尚书说命曰:“惟治乱,在庶官。官不及私昵,惟其能;爵罔及恶德,惟其贤。”亦就是说,要按才能以任命官吏,按品德以评薪评级也。  
  我们今天要做的事情多,专业分工又细,如果以“德”为任用各级领导干部的标准,即使有超于传统道德以上的共产主义品德者,如果一点不了解业务,也还恐怕不顶事。  
  何况今天之所谓“德”,还只是一些表面的组织性,纪律性,革命性,积极性而已。  
  “樊迟请学稼,孔子曰:‘吾不如老圃’”。可以想见,盛德如孔子,如果要他去领导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他一定自认不如一个老农民的。现在改两句龚定庵的诗,以结束这一点点感想罢:“我愿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用人才。”          
乙夜偶谈   
  小引  
  答应给《随笔》写稿,已经是半年以前的事,但一直写不出来。顾名思义,随笔是随时有所想,随时笔录下来。随时有所想,没有问题,一日之间,胡思乱想可真不少。  
  随时笔录,却十分困难,没有这样一支勤奋的笔。为了蓄意要给《随笔》践约,不得不在随想之后立即随笔。可是白天的随想总是无法赶快笔录,因此,它们几乎全部逃走。  
  两个月来,总算录出了几段晚上的随想,即以《乙夜偶谈》为总题目,亦可以说是记实。  
  希望不久就会有一种录想机,可以在运行思维的时候一按电钮,立即记录了我的随想,那时《随笔》的稿源,一定如长江水涨那样滚滚而来,我的投稿或许也不在少数。是为引。  
  形象思维  
  毛泽东同志给陈毅同志论诗的信发表以后,“形象思维”喧腾众口,成为文艺理论家不可不谈到的题目。有人从外国文献中去研究形象思维,有人从中国古典中去探索形象思维。文章发表了不少,已经编成好几本厚厚的专集了。形象思维本来不是什么奥妙的东西,给百来万字的文章一讲,却变得有些奥妙了。有人说:戏剧是形象思维;有人说:小说里也得用形象思维;还有人说:二王的书法是高度的形象思维。文艺理论发展到这样“高度”,形象思维钻入牛角尖了。  
  毛泽东同志明白地说:“诗要用形象思维。”可见形象思维是诗的表现方法。中国诗论中没有“形象思维”这个名词。但中国诗人能用这种表现方法,他们称之为“比兴”。  
  “比兴”和“形象思维”的概念,恐怕不能完全一样,正如一切同样的文哲术语,古今中外都不会是同样的概念。但毛泽东同志同时也提到“比兴”,可以体会,他是把“形象思维”联系到“比兴”的。  
  对于形象思维,我以为不需要下繁琐的定义。运用具体的事物形象来表达逻辑思维的结果,这就是所谓“形象思维”。“思维”是一个名词,不是动词。人的思维活动,是逻辑的推理,不是形象的思索。有人把“形象思维”诠释为“形象地思维着”,这可使人愣住了。  
  自从《诗经》里有了“手如柔荑”、“齿如瓠犀”,后世人做诗就用“柔荑”来代替女人的手,用“瓠犀”来代替女人的牙齿。不说头发,而用“乌丝”,不说眼睛,而用“秋波”。有人以为这就是“形象思维”。我看,还不是。因为这些具体形象所表达的只是另一种名物,而不是一种思维。这是《词源》作者张炎所谓“代字”,而不是“形象思维”。  
  唐代诗人最善于运用形象思维,他们的窍门是不漏出一点逻辑思维的痕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诗人的逻辑思维是:见过第一等的东西,对于第二等以下的东西就不以为奇了。他用沧海之水和巫山之云这两个形象来表达这一个思维成果。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诗人的逻辑思维只是:我将永远思念你,永远悼念你。他用蚕丝和烛泪这两个形象来表达其思维成果。“丝”字尤其巧妙地谐音“思”字。我以为,引用这两联来解释形象思维,似乎可以说是够明白了。  
  至于朱熹的“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虽然是“比”,却不是形象思维,因为他把逻辑思维漏出来了。这首诗,只是比较好的说教诗,却没有诗意。?  
  一九七九.七.二十五  
  宗教艺术  
  几个朋友在一起,谈到新出版的一些画集。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册,里边有几幅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名画,画的都是圣经故事。朋友甲翻了一遍,皱着眉头说:“这些宗教宣传品还是不印为妙。”  
  我说:“这不是宗教宣传品,是艺术品。”  
  朋友乙说:“尽管是艺术品,还是宗教艺术。宗教艺术,总是为宗教服务的。”  
  我说:“你怎么知道它们是宗教艺术呢?”  
  朋友甲说:“你看,这个画题:《最后的圣餐》,不是宗教吗?这个女人是圣母,不是宗教吗?”  
  我找出一幅毕加索的画,是用蓝油,画着一个女人,正在吻她抱着的孩子。我说:“你们看这一张,是不是宗教艺术?”  
  “画题叫什么?”朋友乙问。  
  “圣母与圣子。”我回答。  
  “那当然是宗教艺术。”  
  “如果画题是《母爱》呢?”我问。  
  “这就和宗教无关。不过它宣扬资产阶级的母爱,也不行。”  
  “好吧,”我说,“毕加索不是宗教家,也不会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这幅画的题目是《放工回家》。”  
  “哦,这样就行,”朋友甲翘着大拇指说。“他画出了一个女工人,回家之后,先要吻吻她的孩子。这个孩子大概刚从托儿所里领回来,这就表现了无产阶级的感情。”  
  我说:“不错,毕加索是很同情无产阶级的,不过这张画是他的早期作品,他还没有这样的意识。”我把画翻过来,纸背有说明,我指着画题原文。“你们看,这儿是真正的画题:《母与子》。”  
  两位老朋友默不作声。  
  “同志,”我说,“看画就是看画,不要看画题。在中古时代,画一个美丽的姑娘,总是圣处女;画一个谄媚的女人,总是玛格达伦;画一双裸体男女,总是亚当和夏娃。  
  即使画山川树林,风云雷电,也得用圣经故事。画题反映了画家所受到的压力,但是画还是画家自己的艺术。如果你们根据画题去批判画,就是给画题牵着鼻子走入迷宫了。”  
  一九七九.八.十四  
  旧书店  
  解放以来,我对旧社会的一切事物,毫无留恋。不但今天毫无留恋,就是在一九五○年,已经毫无留恋了。我既非地主,亦非老板;家无一椽之屋,瓮无五斗之粟;生活在任何制度的社会里,反正一模一样。因此,我可以轻松愉快地走入社会主义社会,而毫无留恋。  
  但是,虽说“毫无”,也不是绝对的。仔细检点起来,可能还有一二例外。解放以前,各大都市的旧书店,就是我至今还不免留恋的一种事物。旧书店并不是封资社会特有的商业机构,现在社会主义社会里也还有旧书店。所以,虽然我留恋的是旧社会里的旧书店,似乎也并不意味着留恋旧社会。  
  逛旧书店是爱好书籍的知识分子的“好癖”。为了手头拮据,想以廉价买得一些需要的书,他不去新书店而踱进了旧书店。为了想访求一些新书店里没有的书,他到旧书店里去碰机会。为了给自己的研究课题找一些向来不知道的参考资料,他到旧书店里去搜索。单纯地为了爱好书籍,丰富自己的书库,他到旧书店里去物色古本、善本、珍本。  
  这是旧书店的高级顾客了。  
  抗战以前,上海的福州路、汉口路、城隍庙、蓬莱商场,抗战胜利后,还要加上常熟路、襄阳路,都是旧书店集中的地方。一段路上,并列着好几家旧书店,都是一个门面的小店。有西书店,有中书店,有古书店,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货源。下午四点钟,下班出来,逛一条马路的旧书店,足够我消磨三小时。到七点钟回家吃晚饭,总有两三本书迫不及待地在电车上翻阅。  
  我在古旧书店里经常遇到的是郑西谛。有一天,我在来青阁的书架上找出一部《秋风三昼》,恰巧西谛先生进来,把我手中的书略一翻阅,就说:“这部书你让我买吧。”  
  我看他很有欲得之心,就把书递给他。郑先生虽然自己常说没钱买书,但在我眼里,他已经是财力雄厚了。当时伙计在旁,听说郑先生要,势必开个高价。我即使不让给郑先生买,自己也未必买得起。  
  城隍庙里桥上有一个旧书摊,我在那里屡次碰到阿英。有一次,我正走上桥去,阿英已站在那里。一眼看见我,就说:“来得正好,借我一块钱。”接着,他告诉我:挑了一大堆书,老板讨价五元,还他三元不卖。大概非四元不可,无奈口袋里只有三元。  
  我一看,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有光纸铅英石印书,有《国粹学报》,有《新小说》,有弹词唱本,有小说戏曲,全是清末民初的通俗文学和期刊。我借给他一元五角,一元凑足书价,五角做车钱。我和老板帮着扎了两捆,又帮他提一捆到电车站。  
  西谛先生孜孜矻矻地搜罗古本戏曲,终于成为研究古代戏曲的专家。阿英兄到处捡破破烂烂的残书小册,终于写出了《晚清小说史》和其他许多关于通俗文学的著作。他们的成就,可以说是旧书店给了很大的帮助。这里我只举了两位我所熟悉的人,此外,肯定有许多知识分子曾体会到旧书店对他们的学识起过有益的作用。  
  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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