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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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9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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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机是东吴人,向来为中原人瞧不起。陆机到洛阳,洛阳人士都称之为“吴儿”、“伧父”。王武子拿羊奶来夸傲陆机,问他:“你们江东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它?”陆机回答说:“有千里莼羹,未下盐豉。”  
  莼羹,就是莼菜汤。盐豉,就是盐和酱油,江南的莼菜,盛产于松江的泖湖。古时泖湖极大,有长泖、圆泖、大泖,合称三泖。宋元以后,逐渐被围垦,湖面愈小,青浦的淀山湖,只是泖湖的一角。泖湖,古代称为茆湖。茆,就是莼菜的古名。由此可见莼菜是我们松江的特产名菜,可惜现在它没落了,产量极少。杭州西湖上菜馆供应的所谓“西湖莼菜”,都是萧山湘湖产品。  
  泖湖莼上酒席供应的都是春天采取的嫩叶,称为“春莼”。到了秋天,叶大而老,称为“秋莼”。明清以来,我们松江诗人赋咏的,都是春莼,而两浙诗人所赋咏的,往往用“秋莼”字样,朱竹垞诗集中就有好几首诗词提到“秋莼”。这或许是用张翰“秋风起而思莼鲈”的典故。但这个典故,不能证明江东以秋莼为美味。  
  莼菜汤是一种清香的汤,江南人家做此汤,从来不加盐豉。《齐民要术》和杜甫、梅圣俞诗中所说,都是北方人吃法,大约陆机在洛阳已知道北方人不会吃莼菜,不免有些笑他们外行。王武子以臊腻的羊奶来夸傲中原食物之美,陆机以清淡的莼羹来夸傲江东食物之美,顺便讥笑了北方人不会吃莼菜。所以他回答说:“千里莼羹,未下盐豉。”  
  他的意思是说:下了盐豉,就不能与羊奶比了。  
  现在还有一个“千里”,至今无法讲通。溧阳有千里湖,但没有听说过溧阳莼菜。  
  我怀疑这个“千”字,恐是误字。金山县有一个镇,名为“干巷”,正在泖湖边上(古代),可能在古代,名为“干里”。古地应用“里”字的,后世都改用“镇”、“巷”等字,说不定干巷就是干里,而干里是莼农集中之地,故曰“干里羹”。金山人至今还称泖湖一带地区为“泖里”,或写作“泖里”。有人编过一部《干巷志》,我没有见过,不知书中有无讲到地名的起源。  
  赵璘《因话录》中没有这一条关于“莼羹”的记载,大约梁实秋记错了。我记得这一条见于宋人笔记中,但一时也无从查起。  
  一九九一.十.二十三  
  [附录]  
  《莼羹》一文的补充章锡良  
  施蛰存先生于十月二十三日的《新民晚报》副刊上的《莼羹》中说:“赵璘《因话录》中没有这一条关于‘莼羹’的记载,大约梁实秋记错了。我记得这一条见于宋人笔记中,但一时也无从查起。”  
  施先生不愧为一位严肃的学问家,确是梁实秋先生记错了。经笔者查考,施先生所说见于宋人笔记中,是不错的。在宋代有一部与赵璘的书同名的《因话录》,作者曾三异(字无疑,号云巢),其中有一条云:“莼羹:‘千里莼羹,未下盐豉。’世多以淡煮莼羹,未用盐与豉相调和,非也。盖‘末’字误书为‘未’,‘末下’乃地名,‘千里’亦地名,此二处产此二物耳,其地今属平江郡。”这段文字见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说郛三种》中的涵芬楼的百卷本。另一种的明刻宛委山堂一百二十卷本,文字基本相同。唯最后一句不同:“其地今属江干。”  
  “江干”二字提供了一点信息,即施先生所说,“千里”也许为“干里”之误。在松江县机山东的天马山,又名干山。在金山县东南有干巷镇,一名干溪,旧名干将里,干山也好,干巷也好,均与干将的传说有关。所以《世说新语》中说的“千里莼羹”,极大可能是“干里莼羹”。  
  《说郛三种》中的明刻一百二十卷本的书名作《同话录》。但《中国丛书综录》在著录时,都写作《因话录》,可将赵璘与曾三异的书看作为异书同名。  
  一九九一.十一.三          
花的禅意   
  昨天刚写好一篇《禅学》,对禅和子说了些不敬的话,顺便也提到宋人以禅喻诗,把诗弄得非常玄妙。不过文章目的不在谈诗,因而也没有多说。  
  今天整理书架,偶然找到一本《文史知识》,随手翻开,就看到一篇禅学者赏析王维诗的玄文,正好给我提供了一个例证。  
  文章累累三千字,把王维的一首二十字的五言绝句赏析得禅味甚浓,倒也亏他有此别才。现在我且先抄出开头两段,来赏析他的赏析: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是王维著名的田园组诗《辋川集》的第十八首。辛夷即木笔树。辛夷坞,因坞中有辛夷花,故名“木末芙蓉花”,由《九歌·云中君》“搴芙蓉兮木末”句点化而来,木末,即树梢;芙蓉花,这里实指辛夷花,因芙蓉与辛夷花色相近,故借以代称。在裴迪的《辋川集》和诗中有“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两句可证。  
  这是第一段,赏析诗的文本。诗题是《辛夷坞》,王维的辋川别墅中的一景。诗是咏芙蓉花的。以芙蓉为名的花有两种:一种是水芙蓉,即荷花。一种是木芙蓉,木本植物,亦称地芙蓉。现在,水芙蓉仍称芙蓉花,用不到加一个木字,因为荷花,除了做诗以外,没有人称之为芙蓉了。“木末芙蓉花”,是点明所咏的是木芙蓉,句法虽然出于屈原《九歌》,却不是“点化”。  
  辛夷坞中,未必只有一种辛夷花。作者明明说是芙蓉花,赏析者硬说它“实指”辛夷花。为什么?理由是“花色相近,故借以代称”。这个理由,这样赏析,能服人吗?  
  我如果做一首咏菊花的诗,能说“东篱黄蜀葵”吗?花色也相近,可以这样代称吗?  
  作者还引裴迪诗,“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用以证明“芙蓉”就是指“辛夷”的。这个证据,提得也非常牵强。我以为反而可以证明辛夷坞中也有木芙蓉花。再说,裴迪没有说明是木芙蓉,他这句诗也很可能是说辛夷花的颜色可以乱荷花。辛夷花是紫红色的,木芙蓉花的萼是深红色的,开出花来却是粉红色的,也有白色的。荷花有红有白,要说颜色相近,倒是荷花可以和辛夷相乱。裴迪这一句“色与芙蓉乱”,我看是指荷花的。这也可以有诗为证,白居易咏辛夷诗云:“紫粉笔含尖火焰,红胭脂染小莲花。”  
  荷花大,辛夷花小,故只比作小荷花。王维《辋川集》中还有一首题作《临湖亭》的诗: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  
  当轩对尊酒,四面芙蓉开。  
  岂不可以证明辋川别业中也有荷花吗?  
  以下抄第二段,是赏析全诗总论:  
  这首诗浅近单纯,说的是:在辛夷坞这个幽深的山谷里,辛夷花自开自落。自然得很,平淡得很,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诗。诗以言志,诗人的志哪里去了?诗以言情,作者的情何处可寻?然而,这确实是一首好诗。你看,辛夷花在树梢怒放,开得何等烂漫!  
  辛夷花又在纷纷凋零,又是何等洒脱!既没有生的喜悦,也没有死的悲哀,无情有性,你能说,这仅仅是一棵普普通通的辛夷花么?  
  王维笔下的辛夷花,是他内在精神的外射,是一棵人格理想之花,然而又是一棵与众不同的花。  
  这一段赏析,用的是欲擒故纵、欲扬故抑的手法。因为这首诗中,看不到诗人的志或情,所以简直不敢相信它是诗。原来这位赏析家不知道诗有赋体。不言志,不抒情,就不是诗。王维的《辋川集》诗二十首,除去最初三四首外,全是赋体,既不言志,也不抒情,难道全不是诗?  
  底下,笔头一转,不是诗,确实是好诗了。你看,花开得多烂漫而没有生的喜悦;花落得多洒脱,而没有死的悲哀。现在,赏析出禅意来了。花即是人,人即是花。说花就是说人。人是谁?作者王维。王维的生,确是十分烂漫。他能以书画音乐,服侍王公贵人,为歧王家宴席中的常客。他又是和尚尼姑的大护法。自命维摩诘居士,经常有天女散花,优婆问道。家财富裕,买下了宋之问的大庄园。安禄山造反,打进长安,他立即附逆,做了汉奸。乱平之后,别的汉奸都分别得罪,他却非但不坐牢,反而授了官,至于他的死,也确实非常洒脱。他临终时,还从容不迫地给兄弟亲友写了许多遗书。没有生的喜悦,何以活得如此烂漫?没有死的悲哀,何以装得如此洒脱?要知道,烂漫是喜悦的现象,洒脱是悲哀的面具。  
  如果说,以人喻花。那么,芙蓉花的“纷纷自开落”,既然是“自然得很”,你又何以知道它们没有“生的喜悦,死的悲哀”?难道禅学家已超过了弗洛伊德,能分析植物的心理了吗?我看,还是庄周老实,他倒还能说一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现在,再抄一小段,是芙蓉花的颂词,也是王维的诔词:在这个绝无人迹的地方,辛夷花在默默地开放,又默默地凋零,既没有人对它们赞美,也不需要人们对它们的凋零一洒同情之泪。它们得之于自然,又回归于自然,没有追求,没有哀乐,听不到心灵的一点震颤,几乎连时空的界线都已经泯灭了。  
  多么玄妙?真是一棵“与众不同”的“人格理想之花”。不过,我以为,王维没有那么自然,倒是千千万万穷乡僻壤的老百姓,可以当之无愧。而我们的禅学家硬要把一朵芙蓉花,当作辛夷花,插在王维的胸前。  
  最后,还要抄一段“禅意更浓”的赏析:辛夷坞也是这样一个境界,只不过禅意更浓,显得更为空灵。因为“对境无心”,所以花开花落,引不起诗人的任何哀乐之情;因为“不离幻相”,所以他毕竟看到了花开花落的自然现象;因为“道无不在”,所以他在花开花落之中,似乎看到了无上的“妙谛”:辛夷花纷纷开落,既不执着于“空”,也不执着于“有”,这是何等的“任运自在”!纷纷二字,表现出辛夷花此生彼死,亦生亦死,不生不死的超然态度。  
  读了这一段赏析,才知道一首二十字的绝句,具有如此法力,连“纷纷”二字,也能表现出如此玄妙的超然态度。自愧读诗六十年,竟没有能看到“无上的妙谛”。在禅学家面前,读诗简直比猜哑谜更难了。  
  一九九一年          
杂览漫记   
  《胡萝卜须》  
  这本书不记得是谁所赠,在我书架上已有一年多了。昨晚,枕边无书可看,才从架上抽出,看了小半本才放下入睡。  
  列那尔是法国十九世纪末期的文人。他写过散文、随笔、小说、剧本,但总的成就,只能说是一位散文家。他在世只有四十七年,作品不多,但他的文章,在法国文学中,却是精品。从文字风格而论,他是一位十九世纪的文体家。  
  这个译本,是他三种著作的选译本。第一部分为《自然记事》,选译了七十一篇记录自然界小动物的小品文,第一篇《形象的捕捉者》,大约就是全书的引言了。第二部分是《胡萝卜须》。说是小说,却没有故事;说是散文,却有一个中心人物。我想名之为小说体的散文。《胡萝卜须》是一个小孩的绰号,相当于中国的“萝卜头”。这本书,三十年代有过一个黎烈文的全译本,现在怕已找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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