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她被拘留在火车站派出所的数月中,天天跑到礼查餐厅为她买羊肉蒸饺。他还告诉她“认一力”取自“认主独一,主力无穷”的清真著名教义。每到傍晚,他就会出现在车站派出所,那块不大的窗玻璃外面映着一片茫茫黄雾。她不会像雾一样化开吧?她会像雾飘零吗?他这样想时,表叔早已与他分袂经年,早先灌满耳畔的飒飒寒风飘零远遁了,他还感到一轮血色的夕阳目送他与她相见,他的胸膛正像船头高高翘起、乘风破浪,令晚霞追随不已。
她用安宁但不欢乐的目光迎接了他的到来,她的身材有了形竹韵。她两只手总是牢牢地攥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她像全凭这些铁栏杆支撑身躯似的——他注意到她越吃越少,越吃越慢,就对她说羊肉蒸饺里放了香油酱油糟酒食盐甜酱黑面酱鲜姜大葱味精大茴花椒桂皮丁香白芷等配料……话音未落,她哇地吐了,几乎是黝黑的胆汁,她满脸鼻涕泪水地哀求他:换一样别的给我吃行吗?其实,他那天带给她的是蟹黄炒年糕。
……春暮时节,他出差回来,下了火车,直奔火车站派出所。一位国字脸型的看守递给他一串项链。项坠儿是一枚五分镍币大小的羊脂玉。羊脂玉的一面铸有一只小巧的略微隆鼓的绵羊。另一面是一只蓄着大胡子的山羊,项坠儿四周的纹饰及造型考究富丽,铭文虽已模糊不详,但他用羊毛衫的袖口稍加擦拭,逐渐看到了两个与神为徒的大字:吉祥。
看守告诉他:她被放了,这项链是她留下的,托付给他,还说借他的五分钱不还了。
他像倾听一个失灵的话筒。他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幼稚,他甚至认为她的幼稚是不可饶恕的罪行。迄今,他常常回忆看守将项链交给他时那莫测高深的目光:就像羊虱子硌着他的皮肤——我可以不要吗?他又一次委屈起来,她说必须交给你。看守说。他垂头丧气地接过项链时嘟囔道: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不久,他被派到内蒙与雁北交界的牧区安装电篱笆。表叔再次找他谈话,郑告他:那女的虽然被释放,可她是羊屎蛋下棋,决不是好子儿。劝他不要再用羊屎球掷骰子,做没点的事。他向表叔提出防患于未然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他也关进去。
他去了她的单位,单位告诉他:她已经被开除了,还说一个长得像女特务嘴脸的人在党和国家机关的下属部门工作是不适宜的。于是,他又去了月台——那是一个暧昧的去处,那是一个温情飘零的伤心之地,她的踪影尽管暧昧得难以寻觅,但她用她的暧昧影响了他,他为那个雨雪霏霏的初冬而暧昧着,以至他永远摆脱不了即使在炎炎夏季的月台都能听到风声鹤唳,风声呜咽的那种幻觉、幻听。 阳光粗糙的一个下午,他来到部级下属一家电力设备配件厂讲解“电篱笆的推广及其应用”。讲完课,他沿着沪西苏州河一侧的棚户区骑车而过时,突然看见了她。
她怀中抱着一个不大的羊毛袋,袋口露出一堆污黄肮脏的原毛。此刻,她低头撕着羊毛,悉心摘着原毛中的灰粒、草芥、刺果、粪渣、皮屑、柴枝等。情急之中,他用劲儿摇着车铃。
她缓慢地抬起了头,一缕缕羊毛纤维般精细的往事缓缓旋转……仿佛邂逅的意义仅在于能够共同苦苦思索一件年代久远的事情,一件不可言说的事情。
你的项链比上吊绳还可怕。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他们把你的地址搜走了,一进去,我就……她的激动渐渐平息,声音依旧是无辜的,委屈的,甚至是飘零的。
昨夜暴雨如注。猝死的花瓣发出糜烂的味道。紧挨她家的是一个简易的公共厕所,粪尿漫溢,阵阵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她说:对不起,这活儿后天要交。他尴尬地抬起头,一片天空竟让乌云罩住了,他真想像羊一样噤声离去。
她又撕起羊毛来了。他实在无法承受这种令人难堪的局面。走与不走的念头让他烦躁不安,他咬牙忍了一会儿,突然高声说你知道什么是电篱笆吗?电篱笆简称“电牧栏”。它是一种利用高压脉冲电流圈养羊群的较为现代化的牧羊工具。它由高压脉冲发生器和金属线两部分组成,在牧地或羊群运动场周围架设两条金属线,并让高压脉冲电流通过。当羊心不在焉地触碰到电线后,就会被电击得吱哇乱叫,几次下来,羊就再也不敢轻易接近电线了。此法能省力地控制羊在规定的范围内采食和运动,是一种较为先进的管理羊的手段。 她打断道:能成为手段的都是先进的,也是可怕的。
不知为啥,他马上火了:你干嘛把项链给我?他支稳车,蹲下来,没好气地把她手中那团污羊毛扔在地上。
……
他与她在华灯初放前来到了外滩。外滩到处都是纸屑、冰棍棒、空烟盒及乱七八糟的垃圾。守着逆光,几乎看不见外滩对面的万国建筑——岁月对一个城市在制造着凝固乐章的历史嵌镶。黄昏的海鸥不期而至,蜂拥一般,在黄埔江畔追逐飞翔。
他质问她:你干嘛要把这么贵重的项链随便给人呢?
她说真有这回事吗?
你忘了?他急了,你别装成个小洋囡囡好不好?
记得又能怎样呢?她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小洋囡囡有什么不好呢?她第一次反诘他。他说他为了借给她五分钱及为她送羊肉蒸饺一共写了三十七次检讨书。本来说好去北京进修的,为这事也黄了,他甚至在上海也呆不下去了,要回原籍广西,组织上已经和他谈了。
我们结婚吧。他几乎又是委屈地说道。
我流产过。她说我必须告诉你。
那一刻,他的心突然像在羊毛里找跳蚤,没有了着落。他明白他没能把感情变为爱情,爱情刀枪不入。
我们先订婚吧。他嗫嚅接着说:我还要做一下家人的工作。她点点头,像盛夏六月已经抓上膘的小绵羊,腼腆却又美滋滋扭着胯挽住了他的胳膊。霎时,他感到浑身不自在,他知道她对离别有着方兴未艾的敏感和持之以恒的伤怀。于是,他居心叵测地对她说:我要走了,我们以后可少不了货真价实的离别实践。
走吧,男人都是活在路上的,她说。
——
她来喜城,有着不过是放羊的倒牧场、挪挪窝的平常心境。他看了看她,他不敢告诉她:他的决心,娶她的决心早已飘零。此刻,小程老师还把求助的目光伸向我:小侉子,你劝劝她,这事张扬出去,我就回不了北京了。我说可以让她到我们村呆段日子,她张口说:“请叫我阿琪好了。”我说:“福儿奶奶那儿可以住。”她立即转向小程老师:“你和我一道去吗?”
小程老师说:“怎么可能?”
那一刻,我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我被腐蚀了
有道是说钉是铁,宰羊见血,当江远澜郑重地告诉小程老师他结婚了时,小程老师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面前这位一副伤心欲绝模样的人是个新郎官。
小程老师是在和我把阿琪送到我们村又回到县城后半小时内获得的消息。当时,小程老师刚喝完一碗羊油炒面,满嘴都是面糊:“你的新娘在哪里?是假期回去结的婚吗?她是做什么的?怎么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小程老师惊讶地问道。“你要保密,答应我。”江远澜几乎是用胁迫的语调。“为什么?倒底为什么?”正欲擦车的小程老师抹布一扔,膏油壶一掷,他纳闷江远澜的衣服怎么也被露水打湿了,难道他彻夜梦游?
江老师打着喷嚏,擤着清鼻涕,用嘶哑的声音说:“请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不要。”
一辆红塑料布裹住了大梁,一辆绿塑料布也裹住了大梁的自行车放在了月光下,谁会认为月光酸苦?
小程老师、阿琪、我出了明初洪武二十六年建成的“成安门”,再出城门外的“瓮城”,一路南去时,阿琪坐在小程老师的车上,目光紧紧盯着渐渐模糊的城门,便让我产生她要用目光把城门钉死的念头。
铜绿色的大道闪闪发亮,往白登公路,经孙仁堡,张官屯,朱家窑头公社的土路,就到了我们公社。再向南,出崖关,邻村的李树如一望无垠,玄紫玄青的珊瑚林,几只球肥的猫头鹰发出鸣声,两只金黄眼睛卷着一团黑乎乎的身体在滑翔。“谷子地、黍子地、高粱地的香气为什么不一样?”阿琪问。“因为你长了狗鼻子,”小程老师这样答时,阿琪抬头望着繁星闪烁、深不可测的苍穹说:“脚下的大地怎么在动呢?”我说:“城里的土地是死的,村里的土地是活的,尽管我曾经是只城市老鼠。”阿琪听着笑了,我便跑到一块黍子地里,摘了一枝黍霉子给阿琪吃,阿琪瞅着鼠灰色指头粗的“怪胎”问我:“瘤子也能吃?”我嚓嚓自己吃了,阿琪说我的嘴像煤矿一样黑,我索性又钻到黍子地里拔了几枝“霉霉”,把嘴吃成一口“优良的煤矿”。
再等去我们村,山路陡峭,车子便不能骑了,只好推着走。一路上虫鸣、犬吠、鸡啼、鼠窜、狼奔都是陪伴,等把人儿安置给福儿奶奶,等把方兴未艾的离愁扼杀一点算一点,再上路,天已微明。
回县城,一路下坡,秋露护送,再等进了“成安门”,衣服全溻湿了,尤其是前襟都能拧出水了。小程老师抱怨女人想起一出是一出,唉声叹气遇见的美人都在陋巷,遇见的芳草都在颓院,兆头不太好。我听得心烦,急蹬车,将小程老师甩在后面,进学校大门时,江远澜门神般出现,他用郁愤的目光看着我;他的衣服也让露水溻湿了,显然,他恭候好久了。
“我一直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江老师心平气和地说这番话时,清癯的脸憋得通红,瘦骨棱棱的双颊上那薄薄的皮肤也泛起了红晕,一双眍的大眼全是血丝,就让原来青灰色的脸色焕发出一种病态的生动,就让他的话有了刀锋一样的质感。
问题是阿琪一路垂泪不已,闹得小程老师烦躁不已:“我都和你订婚了,你还要怎么样?再说了,我又不是情圣,谁也没非要规定我为爱情寻灵,而你也不是小洋囡囡了。”他们的话说得我晕头胀脑的。这会儿,我骗腿从自行车上下来,面对江老师的指责一时语塞,我心里想:干嘛要等我呢,莫名其妙!嘴上却说:“补课也没必要搞成雷打不动吧,我是死狗扶不上墙。”“你!你……”江老师很生气,很灰心,我趁他噎得说不出话的当口,二话没说骑上车走了,我又累又饿又冷,我什么都顾不得了。
早晨第一节课,韦荷马进来说江老师病了。容不得我多想,韦老师说每日第一节课贵在吐故纳新,下面我把生吞活剥、不求甚解、滥用词藻、故作言情的一张借条给诸位同学念一遍,奇文共赏嘛!——不幸岳父命归西,——韦老师开口刚说,除我,全班女生的脑袋刷地扫向了男生,再等韦老师念完,全班吵得不亦乐乎。
“唐小丫,在你们村,女婿对女儿的爹妈用什么称谓?”韦老师问我。我说:“我们村叫外父、外母。”韦老师沉吟了一下,请魏丰燕回答管丈夫的父母叫什么?“死公公死婆婆,”魏丰燕张口就来,惹得男生个个龇着黑枣牙、虫吃牙,质问魏丰燕一身肥膘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