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魏巍: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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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魏巍:东方-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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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决定干脆换换顶;就是往后离家日子长了;不管走到哪里也心里踏实。他这次家来;公家照顾了200斤米票;加上自己积攒下的残废金;用来买了20多个苇子和一些柳木椽子;就动了工。杨大伯和几位邻居;谷子顾不上打;就赶过来帮忙。郭祥光着膀子;穿着小裤衩儿;挑土和泥;钉椽子;铺苇箔;整整忙了一天;才把房子修好。他又把屋里屋外;拾掇得干干净净;连那盏点了好几辈子的老铁灯;也拿出来擦了。母亲里里外外一看;自然欢喜不尽。

    这天;郭祥秋收回来;刚吃过晌午饭;正寻思着把母亲睡的土炕也泥一泥;只见大乱一溜烟跑来;叫:〃好消息!好消息!〃说着;拉起郭祥就走。郭祥挣脱手说:

    〃你别缠我;有什么好消息呀?〃

    〃你到我家看看就知道了!〃他说。

    〃你不说;我就不去。你这小子鬼名堂多得很!〃

    〃好吧;告诉你;〃他眨了眨眼;〃你们队上来了一个人;说要找你。〃

    〃你要蒙我呢——〃

    〃要蒙你;我是小狗子!〃

    郭祥只好随他走去。他不时翻翻猫眼;瞅瞅郭祥;露出一脸鬼笑。

    郭祥一踏进大妈的院子;果然听见屋子里一片欢笑声;有一种素日少有的欢乐气氛。

    大妈在门口扫见郭祥;满脸是笑地说:

    〃嘎子快来!看着是谁回来了!〃

    郭祥往屋里一看;望见一个女同志苗条的后影;她裸露着两只圆圆的黝黑的长臂;正弯着腰儿洗头。短袖的白衬衣;煞在绿色的军裤里;脚上穿着一双鲜亮的白帆布胶鞋。

    一听郭祥来了;她用手巾把脸一蒙;咯咯地笑着。

    郭祥一眼就看出这是大妈的女儿杨雪;他少年时的伙伴。

    〃嗬!你也回来了。〃郭祥走进门;愉快地说。

    她把手巾往面盆里一丢;带着一头白花花的胰子泡儿;赶过来和郭祥握手。她的头发本来剪得很短;这一来更像一个男孩子了。

    郭祥握着她的手;一边笑着对大伙说:

    〃瞧;人家多讲卫生;真是卫生人员儿!〃

    〃卫生人员儿怎么的!比你这个大连长矮一头吗?〃她甩开手;和郭祥并着膀比量着;〃妈妈你看!我们俩谁高?〃

    〃你不许提脚跟!〃郭祥说。

    〃你站的是个高地方呀!〃她说着;把郭祥推在一个小坑洼里;竭力挺起身子;仰着她那黑红俊气的脸儿;〃看;我比嘎子还猛哩!〃

    大伯蹲在长凳上;见女儿出落得这么齐整、漂亮;一脸笑眯眯的。

    许老秀也在这儿坐着;他磕磕烟灰:

    〃这闺女出去了几年;我看长了一个头还多!〃

    〃可不!〃大伯说;〃我看她妈这年纪儿;还不准有这么高哩!〃

    〃嗬!你今儿个也发言了。〃大妈嘲弄地说;〃你就不想想;她吃的是什么;我吃的是什么!你们家的扁担、大筐;没把我压到地底下去!〃

    杨雪带着一脸满足的神气;又去掬水洗头;听见这话;转过脸说:

    〃我也没有白吃饭哪;妈妈。一行军;我就给病号扛大背包儿;战斗时候背伤员;那些小伙子;哪个也不下一百二三十斤儿!我背着;就像闹着玩儿似的。你扛过吗;妈妈?〃

    她的眼睛叫胰子水螯得睁不开;尽力挤着;下巴颏上噗哒噗哒地往下滴水。

    〃哼;有你说的!〃大妈努着嘴;却掩饰不住一脸幸福的微笑;〃不管怎么说;你们是我的小崽儿!是我领导过的兵!〃

    〃瞧!我妈又摆老资格了!〃大乱说。

    郭祥靠着炕沿;含着烟管;慢声细语地说:〃这不能怪大妈!凡是老资格;嗓子眼儿里都长了块痒骨儿;到了节骨眼儿上;要不说两句;就老是痒痒地难受!〃

    大家哄笑起来。杨雪仰起脖儿笑得咯咯的;头发上的水也流到脖子里去了。

    〃算;算;你们别围攻我这个老婆子了。〃大妈也笑了;〃要不是我闺女回来;哪个也饶不了你们!〃

    杨雪洗了头;用干毛巾揉搓着她那乌油油的头发。

    金丝一直在笑微微地望她;她那俏丽的眉眼;多么美;多么有神!她那黑里透红的脸膛;就像是垂在最高枝的苹果;过多地、贪馋地亲近了太阳。

    金丝把她一把拉过来;坐在自己身边;无限爱慕地说:〃你瞧;我妹子长得多俊哪!〃

    〃别夸我啦;嫂子。〃杨雪有点儿不好意思;〃人家都说我长得黑;管我叫黑姑娘。还;还叫我……〃

    〃叫你什么?〃

    〃叫我——非洲同志!〃

    杨雪伏在金丝的肩上笑了。

    人们也笑了一阵。金丝问:

    〃妹子;你才到队上的时候;才十四五;爬山过岭的;走得动吗?〃

    〃哼!他们哪个也拉不下我!〃杨雪仰仰下巴颏儿;〃有些大小伙子还累得张着大嘴哭咧!〃

    郭祥撇撇嘴:〃人家是马上干部;敢情一天走200也不在乎!〃

    〃你别揭我的底了!〃杨雪说;〃开头儿;一行军;我们卫生部的政委就把我抱到骡子上;走到哪儿;大伙老瞅我;弄得我可不好意思哩。往后一抱我上去;我就往下跳!〃

    她一低头儿;金丝见她的脖子后;有一条伤疤;像一个蚕儿爬在那里。金丝惊讶地说:

    〃呀!这是什么?〃

    〃那是叫小虫儿咬的。〃她微微一笑。

    〃什么虫?长虫吗?〃

    郭祥说:〃嫂子;你别听她胡诌;那是枪伤。〃

    〃是呀;我本来说的就是小铁虫儿。〃她巧辩着。

    听说是枪伤;大妈急忙走过来;拨开头发瞅了瞅;责备地说:

    〃怎么负了伤;也不告妈一声儿?〃

    〃你瞧呵妈!刚刚擦了一层皮儿;只流了几滴儿血;还没有瓜子皮儿大咧。〃她辩白着;〃再说;可逗笑哩!战斗就快结束啦;伤员也都抬下来啦;我们正在山坡上歇着;我想摘点儿红酸枣儿;给伤员们解解渴;刚爬上山尖儿;才摘了一小把儿;嗤——地一声;就碰上了。我觉着脖子挺湿的;还当是流的汗珠哩;真是;一点儿价值也没有。〃

    〃不论你怎么说;都该告诉我。〃大妈轻轻抚摸着她那一条紫红色的伤疤;由于怜惜;心里很有些不满。〃按你想;一给我说了;就得把妈吓死!可你妈要真是那么落后;会送你参军吗?〃

    〃好吧;好吧;〃杨雪攀着妈妈的脖子笑着;〃往后;在外头叫蚂蚁咬了一口儿;也给你来信!〃

    〃你真能搅!〃大妈推开她的手;说;〃快说;我给你做点什么吃的?〃

    〃我还是爱吃秫面饼卷小鱼儿。〃

    许老秀慨叹着说:

    〃人常说;美不美;乡中水!这孩子出去了这么多年;还是稀罕咱这家乡饭食。〃

    〃可怪哩;〃杨雪一面梳着头发一面说;〃走了这么多地方儿;我就没觉着什么比这好吃。那年在冀东'牵牛鼻子'的时候;过小西天;下了一天雨;爬了一天才爬到顶。什么吃的也没有。嘎子;那天你怎么样?〃

    〃那天我们连里饿死了两个;我也饿得够呛。〃郭祥说。

    〃嘿;那天我可会了一顿餐。我靠着石头一坐就睡着了;吃了一顿烙饼卷小鱼儿;可美极了!醒来以后;还直流口水呢。〃

    大妈叹了口气说:〃别说了!反正你今天吃不上。等明天我让小契给你打点儿!〃

    杨雪说:〃妈;那你就给我烙两张饼;我裹小葱儿!〃

    大妈马上让大伯去园子里拔葱;大乱烧火;自己动手烙饼。

    许老秀说:

    〃闺女;你还有一样儿爱吃的;可惜回来得晚了;吃不上了。〃

    〃什么?〃杨雪问。

    〃甜瓜呀!我以前给谢家种瓜;你十来岁上就去偷;你就忘了?〃

    〃哟!你见我偷瓜来着?〃

    〃嘿嘿;我把你的小花鞋都捡着了。〃

    〃我当你还不知道呢!〃杨雪笑了;〃实说吧;许大伯;那是我妈叫我偷的。〃

    〃死丫头!〃大妈转过脸;〃什么时候;我让你去偷瓜来着?〃

    〃妈;你就忘了?〃杨雪笑着;〃那年;老陆在咱家养病;想吃葡萄;你没买着;你就说:'去;小雪;给他摘几个瓜解解馋。'大早起;我提了个小口袋儿就去了。一路我利用着地形;就爬到了一块棉花地里……〃

    〃别夸大了!你那时候就知道利用地形?〃郭祥撇撇嘴。

    〃一天看战士们练操;怎么就不知道?……那回我先趴在棉花地里;让棉花棵挡住我;一看;许大伯正坐在瓜棚里巴哒巴哒地抽烟哩。我爬过去;专捡大个儿的扭;一点都不害怕;心想;你看见了;你老腿老胳膊的;也追不上我。许大伯一咳嗽;我抱着瓜就叽里咕噜地跑了。那天吃得老陆半夜里一直窜稀;没把我笑死!〃

    说到这里;她禁不住又咯咯地笑起来了。

    老秀也笑着对大妈说:

    〃嫂子;说实在的;那时候;我光觉着瓜少了;可就是不知道是谁偷的。后来我白天黑价在瓜棚里呆着;吃饭也不离那地方儿;有些好瓜;准备留种的;还做了记号;可是第二天又没有了。我真纳闷儿。明明没有人来呀!我想着想着;就害起怕来。人都说;这地方不洁净;怕是狐狸仙也稀罕上我种的大白瓜了。我也不敢言语;心里说:老仙爷!我许老秀一辈子也没做亏心事;这几亩香雪脆;也是给别人种的;你老要稀罕;就算我孝敬你的;我一个无儿无女的苦光棍儿;只求你不要缠我……〃

    人们笑得前仰后合;连温柔的金丝也笑出声音来了。

    〃呸!〃许老秀止住笑说;〃直到我后来捡了一只小花鞋儿;才知道是你!〃

    大妈用袄袖拭了拭笑出的眼泪:

    〃要说这丫头;从小是不算傻。〃她情不自禁地夸起了闺女。〃残酷那时候儿;咱们家一天不断人儿;不是首长;就是战士;不是不担心哪!俺家门口;原来不是有块破影壁吗;不论白天黑价;五冬六夏;她穿着件小破花褂子;在那儿放哨。别人还当她在那儿玩呢。一刮风下雨;冻得她打;瞌睡上来;用小手掐自己的脸;顾不上吃饭;就吃块干饽饽;回来喝口凉水;几年里头也没出过一回岔儿!……这闺女有胆气;心眼也灵!有一回……〃

    〃别夸我了;妈;看当着别人多不好。〃杨雪不好意思地说。

    〃这是外人吗!〃大妈反驳着;由于兴奋;只顾说自己的;〃有一回;我们都逃出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叫敌人堵了门;她出不去;眼一撒;看见同院一个没出嫁的闺女在晾衣裳;就叫:'妈;我饿了;给我块饽饽!'一下弄了人家一个大红脸;到屋里给她拿出了一个红饼子;她接过来蹦着跳着就出去了……以后人家闺女说起这事儿;还红脸呢!……又一回……〃

    〃妈!你把饼吹餬啦!〃

    果然;锅里冒烟;满屋子的餬味。人们笑起来。

    大妈赶忙把饼翻过来;已经焦黑了一大片。大妈笑着说:〃真是!人一高兴;也出事儿!〃

    杨大伯抱了一大掐绿盈盈的小葱走了进来;杨雪忙迎上去接了;用水哗哗地冲了几个过儿;切去葱根;扯出一张烙饼;就要裹小葱吃。大妈止住她说:〃你先等等!〃说着从桌底下的灰瓦罐里夹出了十几个咸鸡蛋;又搬开墙角里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露出一个小黑瓷坛子;尘土很厚;口上还压着大半截砖。大乱不转眼珠地向那儿望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瞧吧;老太太要献宝了!〃郭祥望望大伙;诡笑着。

    大妈也不说话;一脸是笑。搬开砖;还有一张猪尿泡在坛子口上紧紧地扎着;好容易才解开;一边用筷子在里面探着;一边说:

    〃年上我给你腌了一坛子;直等你到腊月。这又是今年春上腌的。要不是平日看得紧;准叫大乱都偷吃了。〃

    大乱哭丧着脸说:〃过年你也不让人家吃;好的都腌上了!〃

    坛子口小;好半天才夹出三四方猪肉。大妈端到女儿跟前;用筷子指着;眼睛放光地说:〃你瞧;都是好肉膘子!多厚!〃

    许老秀笑着说:〃别说啦。再说;我们的腿可就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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