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帅北脸红了。其实根本没人看他。大家快活地叫着,闹着,全无丝毫顾忌。秦帅北觉
得自己到了一伙野人之间。
“比比看,谁的球长!”刘堆子把雪白的毛巾挥舞得象个滚动的车轮。
被冬天里的热水激动起来的小伙子们,揭杆而起地欢呼着:“好哇!好哇!”
喊声惊动了龙凤虎,他推开门,扑面而来的热气差点呛他一个跟头。他什么也没有看
清,只看见秦帅北象孤雁一样,躲在门旁。
“快洗!”他叫了一声,就缩回头去。
新兵们哇哇叫着。这生命之根,在他们看来,是最光彩最磊落的物件了。
“来!用毛巾量量,看咱这一伙,谁的球最长!”刘堆子再一次提议,并慷慨贡献出自
己的毛巾,拧干,抻直。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池可信忙用双手往下压:“悄声!看叫领导听见。”
夏天凫水时,乡下小伙子们常打这号擂台。
秦帅北置身于这伙年青壮健的庄户汉子之间,第一次深切地感到,他所熟悉的一切,已
经随着帅北征的消失,烟消云散了。帅北征已经死了,如今活在世上的。是秦三老汉的儿子
秦帅北。不管他乐意不乐意,习惯不习惯,他必须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否则,他将无法生
存。
他鼓起勇气,跳下浮沉着年青背脊的浴池。
“你咋跟我们大伙不一样,象个驸马!”池可信对他说。秦帅北惊讶自己怎么一转身的
功夫,就得了这么一个外号,心想,驸马就驸马吧,我不会输给你们的。
他不知道这里演过一出“女驸马”。
凡有沙漠的地方,很久之前,必有高山。
高山是沙漠的父亲,狂风是沙漠的母亲。高山在狂风的温柔下,亿万斯年,肢解为无数
屑石。风继续永无休止地摩擦它们,屑石便在不知不党中粉碎下去,直至成为最单纯最简单
的石头的分子——砂砾。无数砂砾又集结起来,汇合成地球上最严酷最浩瀚的景观——沙
漠。
两个巨大的国家,隔着沙漠对峙。沙漠象悠远而平静的海洋,分离开两种不同的信仰和
主义。国境线从沙漠中间笔直穿过。凡是地图上有笔直国境线的地方,都是政治和条约的产
物。大自然永远是曲线玲珑。只有在沙漠里才能有这种真正的笔直。这一处的沙同那一处的
沙,没有什么区别。不象是山,有一座山和没有一座山,在战略上的意义绝对不同。而且山
底下可以埋着宝,可以是金是银是造原子弹的铀和钍。钓鱼岛是一个岛,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它,绝不只是为了钓鱼。
古往今来,所有的战争,归根结底,都是领土之争。两个泱泱大国,终于在地图上划了
一道线。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几条已定国界中的一段。
在地图上漫长的中国边界线上,几乎到处是不肯定的虚线和圆点。你可以在图例上找到
说明,这是未定国界。但也有某些部分是斩钉截铁的直线和同样不容置疑的黑点,这是已定
国界。
已定国界充满庄严。它是共和国完整的肌肤,分毫逾越,都是明目张胆的侵略。如果说
在未定国界地区发生纠纷,还多少染有争议和冲突的色彩,己定国界则无可辩驳地代表着整
个国家的尊严。
边境上的形势复杂而微妙。我们同他们,并没有生死攸关的冲突,但分属于不同的阵
营。比如行星,除了自转,还要围绕着太阳或是银河系的中心旋转,关系便越发纷乱。这条
横亘在荒无人烟沙漠中的国境线,象珠链,镶满了双方的边防站。
机要参谋秦帅北被派往新建立的喀喇泉边防站。
“我可以坐送水的大车走。越野吉普就不用单送我了。”
秦帅北高高大大,一身合体洁净的军装,罩在他那胸肌强健的躯体上,充盈的活力便洋
溢而出。他对前来送行的军分区机要科长说。五年戎马生涯,在任何一件事上,只要有苦和
相对不那么苦两种选择,秦帅北会毫不迟疑地选择艰苦,就象虎豹会本能地选择新鲜猎物而
抛弃腐肉。
“这小车不是为了送你,而是为了送它。”机要科长不动声色地回答。
秦帅北从机要科长那里,感受到了职业军人渗透到骨髓里的保密观念,便有些不安:
“我疏忽了。它的安全远比我的安全重要。”
它正安安静静躺在秦帅北不离身的公文包里,薄如一本小学生字典。
“不。都重要。到达喀喇泉边防站后,发回报平安的电报。”机要科长伸出手,以示告
别。
秦帅北就要走了。他借着敬礼的机会,向四周看了看。他以年青恋人的心,感觉到了郦
丽霞就在近旁,可他没有找到她。
运水的车先开动了,大腹便便,步履蹒跚。
秦帅北在跨上北京越野吉普的那一刹那,看到机要译电室厚重的黑窗帘掀开了一个角,
露出一双象围棋子一般黑亮的眼睛,眼睛拼命地眨动着,想要把过多的水雾风干,睫毛反倒
象刷子一样胶结起来了。
郦丽霞今日值班。
北京吉普卷起一路黄烟,象睡醒后的兔子,很快追上了楔而不舍的送水车。
没有什么人为沙漠里的部队生产专用送水车,沙漠以外忙着造反还来不及呢!部队自力
更生把油罐车改装了一下。油的瓶子也能打醋,是极顺理成章的事。只是水比油重,水加到
喉咙口的油罐车严重超载,裹着黄尘颠簸运行,象一颗蠢笨的土豆。
秦帅北从迷蒙的风挡玻璃朝前望去,司机已把雨刷开动,不是为了刮水,而是为了驱
沙。从后面看油罐车,总觉得不顺眼,好象是军人没系风纪扣,虽说毛病不大,却从整体上
使一个军人走板。油罐车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秦帅北苦苦思索,终于想出来了。北京的油
罐车屁服上都拖着一根金属链条,而这辆车虽说臃肿不堪,尾巴上却很利落。道理不言而
喻,运油时怕静电火花引起爆炸,需铁链将其导入地下,运水自然不用操这份闲心了。一旦
想出结果,又觉得很无聊。
北京吉普是初次到喀喇泉边防站,不认路,只好委屈地跟在水罐车后面。水罐车在几处
低矮的石屋旁停下了。
“秦参谋,下来看看吧!”押水员是个满脸雀斑的小伙子,饶舌而快活地招呼。
前面就是真正的沙漠了。天空朗朗,漠海苍苍,沙面平滑光洁得如同一匹黄缎,逶迤的
曲线象潮水般柔和。在泡受搓板路的折磨之后,秦帅北很想早些深入金黄如谷细腻如粉的沙
海之中。躺在沙砾上,大约很惬惫。
“赶快走吧,到前面再好好看。”秦帅北很有兴致地说。
“我不是让你看沙,而是让您看看人。看看穿花衣服的人。”雀斑兵不由分说地来拉秦
帅北。
果然过来了几个穿花裙衫的女人,每人拿着一个碗。押水员打开水罐车开关,给她们每
人灌了一碗。女人们并不离开,一仰脖,把水都喝了下去。她们吞咽很急,喉结便象男人那
样滚动起来,好象吞下去的不是液体,而是一颗颗珠子。
咽完了,又拿碗来讨。押水员又给每人灌了一碗。女人们这次不喝了,捧着碗小心翼翼
象捧着婴儿,回各自的石房。她们嘴里不断重复一个词,秦帅北估计是“谢谢”。他想她们
还会来接水的,这样一碗碗接下去,何时是个完?不如换个大盆来。但她们再也没出来,那
石屋也寂静得毫无声息。
这些女人都不美丽,也不年青,她们的花裙子灰脏如土,一年四季罩在外面。
雀斑兵却并不走,仿佛在等什么人。
一连串的恶毒咒骂象沙砾般飞掷而来。当然也是当地语言,秦帅北听不很懂。
在咒骂的簇拥下走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在这种漫漫黄沙中能有这种蚕丝一般洁白的
胡须,真令人惊异。
雀斑兵忙迎了上去。
“在这儿呢!”老人突然一声惊呼,白眉毛下一双象老猫一样碧绿的眼珠,在一无遮拦
的骄阳下,眯成一道竖线,直逼秦帅北脚下。
秦帅北往脚下一看,一只红如火焰的小狗,正在舔地上的水渍。那是刚才开水罐时,不
小心喷溅出的。干涸的沙砾和小狗粉红色的舌头,快速争夺着残余的水痕。。
雀斑兵又要给老人送水。
老人顾不上接,拎起驾驶员发动车的摇把,劈头砍了下去。
小狗的生命危在瞬间。
真是鬼使神差,小狗突然满意地抬起头,耸耸如绒布般细腻的小鼻子,几粒湿漉漉的沙
粒悉悉索索掉下来,小狗欢畅地伸了一个懒腰,好象它不是舔了很普通的水,而是饱餐了一
顿美味的肉屑。
单单是这些,绝不能打动秦帅北。虽说他天性喜欢小动物,但军营打磨掉了所有闲情,
唯一能养的动物就是猪,吃的时候只有豪情而绝无温情。
秦帅北惊悸的是小红狗的眼睛,它们太象闪亮的围棋子而且浮动星光。说一只动物的眼
睛象一双人的眼睛,似乎是一种亵渎,但秦帅北此时就是这么想的,并立即用手挡住了铁
棒。
“大军同志,这狗留不得!爪子前五后四,这是妨主之兆。性子也歪歪得厉害,从来不
叫,咬起人来死不松口。”
老人气急败坏,咻咻的喘息将白胡子吹得四处飘荡。
“老人家,这狗就送给我吧。我命硬,不怕它妨主。”秦帅北说。为了那一双美丽的眼
睛。
雀斑兵给老人满满一罐子水,老人咕咚咚喝个干净。
秦帅北把红毛小狗送进北京吉普,见押水员又给了老人一罐水,就问:“这当地的水不
能喝吗?”
“能喝。只是不好喝。”老人用手捋去胡须上沾的水珠,把手指象婴孩似地含在嘴里:
“再往前去就不行了,喀喇泉的水,喝下去肠子会变青的。”
“那泉水岂不成了滴滴畏?!”秦帅北骇然。
“知道‘喀喇’是什么意思吗?”老人碧绿的眼珠,透着幽幽的神秘。
喀喇是什么意思?巴颜喀喇山,喀喇昆仑山……这些雄伟的高山横亘在地球上,“喀
喇”则象符咒,镇守在这些高山之上。人们除了震惊和崇敬之外,已经丧失了探索“喀喇”
含义的胆识。现在,在这黄如稻海的沙漠之中,“喀喇”同一眼孱弱的泉水联系在一起,你
才敢追究它自身的意义。
老人的眼睛发出磷火一样的光泽,白胡子象金属丝在阳光下抖动:“喀喇就是黑色。象
沙漠上没有星星的夜晚。”
黑泉!
秦帅北和长雀斑的押水员,告别了花裙子和白胡子——沙漠边缘最后的居民,象破冰船
驶向极地一样,向着茫茫沙海中的黑泉边防站奔驰而去。
走进沙漠,才发现它绝不如远眺时那般坦荡,它有无数的起伏和波澜,有简洁如几何图
案的沙山,有繁复若星外生命留下的印痕。忽而沙迹蜿蜒,笔走龙蛇;忽而鸣沙震荡,长歌
当哭。沙丘卧在姜黄色的瀚海中,象一列缓缓移动的舰队,沙砾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和热量,
沙漠就锦缎似地抖动起来,将的目的金针毫不留情地刺入你的双眼。你恐惧地闭上眼睛,再
睁开时,沙漠便一片暗淡。沙漠在镀金的面具下苍凉古朴,沙漠散发着远古以来保存下的狞
厉之美…
谁控制了沙漠,谁就控制了世界。秦帅北以一个战略家的眼光,这样想。
喀喇泉边防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