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之美…
谁控制了沙漠,谁就控制了世界。秦帅北以一个战略家的眼光,这样想。
喀喇泉边防站的全体官兵,听到马达的轰鸣,象听到紧急集合号似的跑了出来,站长见
是个吉普,忙整了整原已十分端正的军帽。
“机要参谋秦帅北配属喀喇泉边防检查站,前来报到。”秦帅北怕站上领导误认为小车
载来首长,忙不迭地跳下车。
站长原欲行礼的右手,突然在半空中收缩成一个拳头,擂门板一样砸到秦帅北发达的胸
肌上。
“是你呀!欢迎欢迎!”
站长是龙凤虎。
他老多了。他指挥修建了这个边防站,便把自己最后的青春也砌了进去。漠风象威力无
比的整容师,强烈地干预了他的容貌。他面色苍黄,伏在沙漠里,便浑然一体。两颊象有一
颗子弹贯穿过,留下深深的凹陷。只有下颌,依然保持着果敢的风度。因为是逆光,秦帅北
看不清他眼睛的细部,只感觉他击在肩部的手臂很有力量。
“是我。”秦帅北很高兴。机要人员需与站上领导密切合作,遇上熟人很好。
龙凤虎仍以一个新兵连连长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他亲手接来的兵。秦帅北长高了,这不
稀奇,小伙子正当年,二十三窜一窜,二十五还鼓一鼓呢!体格也魁梧了,不再是当年豆芽
菜似的柔弱,这也在意料之中。最主要的是气质,秦帅北身上已经散发出成熟的军人味道。
男子汉的相互观察,也是光明磊落的。
战士们见没有什么更稀奇的事,便渐渐散去了。
“水罐车总算来了,这下可好了。”一个高高大大的身躯,从人圈外挤过来。
“炊事班长,看看是谁来了?”龙站长叫道。
炊事班长看见是小车而不是水罐车(水罐车还在后面磨蹭呢),懊丧地说:“谁来了也
没有用:今晚上要喝马蛇子汤了!”
一张五官粗疏的脸,黝黑的皮肤,关键是耳垂上的眼儿……这不是桂兰吗!
又是一个没想到!秦帅北同桂兰自新兵连分配不同部队后,就再没来往,不料在这沙漠
腹地重逢。
“你进步快,都四个兜兜了。”桂兰憨憨地笑着,转而又略带显摆地说:“刘堆子也在
这儿,你还没见吧?我好歹还是个班长,他还是个大头兵哩!”
世界真小!
“该弄两个好菜给你接风,可惜就是没好水,一股马蛇子味。”桂兰那双分隔很远的方
眼睛,充满歉意。
“马蛇子是什么玩艺?”秦帅北屡屡听到这个词,好奇之心蠢蠢欲动。
“喏,你看。”
顺着桂兰粗大的手指,秦帅北看到平展的沙荒地上,趴着一只褐色的有着细小花纹的巨
型蜥蝎。记得上学时学过,只有非洲极度干旱的沙漠里,才有这种爬虫类。
“这很珍贵呢!应该会变色的。”秦帅北蹲下身去,想细细观察一下它的鳞片构造,它
精巧得如同工艺品。不想一团红光一闪,那只饥饿的红毛小狗,竟象火苗似地滚了过去,毫
不犹豫地用它的爪子——秦帅北清楚地看到是前五后四——拨拉,那只尺把长的巨蜥蝎竟如
帐篷似地飞扬起来,在半空中犹如打碎的瓷盘,迸得四分五裂,碎纸屑似地飘洒下来。
原来那是一张水浸后又风干的蜥蝎皮。
小红狗被张牙舞爪的蜥蜴骇得僵了片刻,但它始终不叫。秦帅北确信了这是一只哑巴
狗。
桂兰不由自主地用手乱胡噜自己的头发。
只有龙凤虎站长十分镇定。
桂兰说:“它是死的,倒把我唬忘了。咱们那儿习俗,见着马蛇子要赶紧把自己的头发
搞乱。不然马蛇子把你的头发根数清了,你就要死了。对吧?秦参谋?”
秦帅北愣了一下,他正在看一只蜥蜴遗落的眼睛,小而绿,象一粒形状不规则的石英颗
粒。他不知道桂兰说的这个习俗,含糊地应了一声:“噢——”
这几天大家总反映炊事班熬的糊糊有异味,本想把储水的水泥池子放干了清一清,又怕
水罐车不能按时赶到,边防站就成了上甘岭。桂兰就用捞饺子的大笊篱去捞,还真叫他给捞
着了。胆颤心惊的炊事班长不愿得罪这怪虫,就把它甩在当院里了。有几个新兵见了,吃了
饭就叫恶心,想吐。有人说赶紧把这玩艺埋了吧,眼不见为净。龙站长说,甭埋,就撂那当
标本。当兵的还怕这个!眼见心也净,权当泡的药酒喝了。大家噤了声,心里盼水罐车快
到。
水罐车摇摇晃晃进来了,战士们欢呼雀跃,纷纷用缸子接水喝。新鲜的水如同新蒸出来
的馍,有不可比拟的清香。
水罐车到来的日子,是边防站的节日。它不但带来水,还带来书信和报纸。
秦帅北拎着片刻不离身的公文包,跟随龙站长去机要室。红毛小狗象一团肮脏的毛线,
缠绕在他脚前脚后。为着它那永恒的沉默,秦帅北给它起名“默默”。
喀喇泉边防站是一处“口”字形的建筑群。房屋全部是石块垒成(石块是从很远的地方
拉来的),平顶,粗糙的白荐木房檩上覆以油毡、苇席等物,其上又堆积了很厚的泥层。房
子虽说丑陋不堪,但很实用,不惧沙漠风,多少还具备冬暖夏凉的优点。
有一处房屋格外规整,门框的四周居然是砖砌的,显得象一间正式的屋子,而别的房屋
则更象山洞。
秦帅北以为这是站部。龙凤虎说站部在那,秦帅北顺视线看到了最不成嘴脸的房屋。
“这是会晤室。”
走过会晤室,龙凤虎停下了:“喏,这是你的窝。”
这间屋子外观同会晤室近似,属于站上的豪华型建筑了。走进门去,是个甲外套间,摆
着简单的桌椅,里屋有床和保险柜。
“怎么样?”龙凤虎疲惫的脸上不掩饰自己的得意。
秦帅北点点头。龙站长做得很地道,符合机要室的规定。
“这后窗户上还要钉几根铁条。”秦帅北拍拍里屋的窗口:“另外还要一幅用红黑两层
绒布做成的窗帘,要足够大。”
龙凤虎很慎重地点点头,表示完全理解这些机要上的特殊要求。
秦帅北把须臾不曾离身的牛皮公文包放进保险柜,把钥匙装进军衣上口袋,把扣子系
好,兜盖抻平。
他们一同步出里屋。秦帅北抽出一块折叠整齐的白布,抖开,挂在了里外间的门框上。
白单子洁净得如同一方豆腐,上面凸现出鲜血一样艳丽的红字“机要重地”,其下印有制作
此标志的总部机关名称。
一方白帘,竟使气氛有了异样的肃穆。
龙凤虎说:“我再给你置办个厚门帘吧!这屋一面靠着一排,好歹是热的,那边会晤
室,平日无火,冷。”思忖一下,又说:“忘了量后窗的尺寸。”伸手挑门帘。
秦帅北刚想表示感谢,见状啪地将龙站长的手臂击落:“您不能进去了!”
“我刚从里面出来呀!”龙凤虎瞠目结舌。
“现在同刚才不一样了。密码文件已经安放在内,保密标志业已悬挂,除机要人员外,
任何人不得擅入。今后,您要是拟报或是阅报,只能在外屋。这是保密规定。”年青英俊的
机要参谋毫不通融地说。
喀喇泉边防站最高军事长官,在自己的辖地,第一次被人这么不客气地抢白,这个人还
是他亲手接的兵!一股黑色的怒火,沿着他的喉管向上爬动。故弄什么玄虚!有什么了不起
的!他悻悻然,苍黑的脸上却并没有显露出来。他毕竟是有军事素养的领导,犯不上同骄傲
的小公鸡争执。他把手缓慢地放下了。
默默扑动门帘,窜进屋里,紧接着听到爪子搔爬铁皮保险柜的声音。默默凭着敏锐的嗅
觉,侦察到了牛皮公文包的所在。一路上,它与公文包相依为命。
龙凤虎揶榆地对秦帅北讲:“秦参谋,你这门上还应该贴一张条:华人与狗不得入
内。”
轮到秦帅北张嘴结舌了。
“而且这狗准得死。”龙凤虎预言道。然后扬长而去。
真糟糕!进站头一天就与长官发生摩擦,秦帅北很沮丧。也许他应该把话说得委婉些,
一般人很难想象机要工作近乎残酷的保密制度,甚至机要员最初的时候。
“保守机密,慎之又慎。要十分保密,七分不行,八分也不行,九分九也不行,非十分
不可。”
瘦削的教官站在机要学校的讲台上,他戴着银丝眼镜,温文尔雅的样子,语调却十分凌
厉。
年青的机要学员端坐得如绿色石像。无论天下大乱到何种程度,设在宁静山区的机要学
校,仍旧壁垒森严。也许因为这是国家最后的神经脉络,遴选人员与施行教育,分外严格。
“……密码失密,主要有两种情形。一种是被敌方所破译。”教官用被纸烟熏得焦黄的
手指,在空中抓了一把:“你们说,我手里有什么?”
有什么?有空气呗!但是没人回答。过于简单的问题里往往潜伏着陷际。
教官等了一会,不是在等回答,而是在提醒所有的人,对他下面的话给予更充分的注
意。
“我手心里攥着电波。这间教室里也充满电波。你张开嘴,你的牙齿上粘着电波。你闭
上嘴,你的肺里也呼吸着电波………”
年青的机要学员们被无所不在的电波所威慑。
“不要一提到电波,就以为是国家广播电台。那在太空纷杂的无线电讯号里,只是极少
的一部分。空中绝大多数电波是由形形色色的机要电台发出的,有敌人的,有朋友的,也有
我们自己的。每个国家都凭借着它的机要联络网。控制着整个政权。对于军队来说,尤其是
这样!”
教官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着大家,每个人都感到肩上的千钧份量。
“截获对方电波讯号,破译对方密码,需要庞大的侦听系统和专门机构,我们今天就不
详细讲了。还有一条失密途径,就是——”教官顿了一下,学员们洗耳静听。
“——丢了密码本!”
“你们要永远记住,密码重于你们个人生命的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借!!!
“如果你携带密码,同司令部在一起,情况非常紧急,必须立即撤退,你怎么办?”教
官的目光严峻了。
“立即将文件销毁。”秦帅北回答。
“机要密码的所有纸张,都浸泡过一种特殊的药液。必要时,一根火柴就可以使它在一
秒钟化为灰烬。并且任何方法,都不可能使纸灰上的字迹复现。但是,现在的情况是还需要
保存密码,以便联络。你怎么办?”教官逼视着秦帅北。
“我要求配备精锐部队,掩护我撤返。”秦帅北思忖片刻答道。
教官雷达一样的目光,一寸寸巡视教室。
“就是元帅,我觉得也该保护我……当然,不是我……是因为我带着密码……”室内响
起象冰雪一样纯净的女声,怯生生,但很清晰。
哗众取宠!秦帅北不屑地想。你见过真正的元帅吗?白发苍苍,功勋累累,他们是军队
的灵魂!你的父亲兄弟也许会泼出命来保护你,但这是战场。不是你的家!
教官已经开始失望的眼睛突然睁大:“郦丽霞,你站起来。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秦帅北坐在后排,看不到前排的脸。只见她象凝脂一样的脖颈由上而下红了起来,因为
上课时一律不戴军帽,她漆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