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用力做,也不相信人民有舆论,即使有,他也怀疑舆论能够发挥多少作用。他有不屈
不挠百折不回的精神,可是像一切创业的人物,多少也有些偏颇。他做事彻底,在紧要关
头时舍得孤注一掷。这许多长处,他略微有点自觉,有点自喜。肯用钱,也会用钱,但在
不高明的属员手里有些地方也难免有些浪费。有时他也很矛盾的,他一面讲工业化的精神,
一面对他的事业与机构好以一个慈爱的家长的态度处之,但工业究竟是工业,这是不可能
的。摆脱不掉昔日英雄主义的色彩,固然他是个规规矩矩办工业的人。
〔他丧妻后即未再续弦,可是感情上的空虚也时常给他一些苦恼。他曾经有过几次对象,
只是觉得没有遇到一个真正了解他的人。另一方面就只有事业和儿子是他的慰藉,他期望
二者都能培植成功,达到他的最大理想。此外他还有一个好朋友凌光斗,只有在这个朋友
的面前才能把所有的话一点不留他说出来,朋友间的感情是坦白而深挚的。不过凌光斗不
是一个完全没有缺点的人,二人共同工作或共同参与一件事情时,常常有些意见相左的地
方,可是一则光斗较他年长,再则为了珍惜这可贵的友情,他非常细心地不忍多辩论,伯
伤了朋友的自尊心。所以认真说,他还是相当孤独的。将近五十的人,脸上确实留下不少
久经沧桑的痕迹。他生得方面大耳,眉峰秀俊,眼细长,目光深藏,混合了沉着、锐利,
而又有儿分慈祥的眼神,鼻翼饱满,嘴唇闭起时成一条直线,可以表现出他坚定不移的个
性。沿上唇蓄着一条苍白的短髭。头发稍稍有些斑白,修剪得短,十分光泽的向后流着。
笑时声音洪亮出自丹田,说话语气稳准字字有力。身躯并不十分高大,有一双白皙丰润道
地“资本家的手”。方肩阔胸,自然一种昂藏不凡的威仪。
〔服饰整洁,穿米色细薄哔叽西装,白纺绸衬衫,硬领,颜色花祥朴素的领带,黄纹皮鞋,
腕上戴着黄皮表带经久耐用的手表。
沈蛰夫(拿着文件,复看了几处要点,沉默半天,然后尖利地睃了刘一眼)这些理由不成其
为理由,玉山,你是跟我从上海搬来的,你看见过战前上海我们跟
外国货竞争的痛苦,艰难。今天关着门做皇帝,大家随便出了一点
点钢品,机器,就乱吹成绩,这些成品,将来战后跟欧美的标准比。
不成。就是跟战前上海的工业成品比,也差得太远。拿这些成品做
中国工业化的表现,根据这个就认为公司现状无需改革,就依照现
状,能度过日后工业一天比一大艰难危险的关口,(冷冷的愤慨)这是
没有眼光,不长进的,守柜台,开小铺子的态度!(踱了两步)这意见
书,我上午已经看过了,(回头递给刘)你可以对这几位过分乐观的问
事们讲。这一次增产改组的计划势在必行,公司各厂的资财工料。
必须重新分配。不能各自为政,效率高的,使它更高,效率没有的
让它淘汰。应付目前同将来的危机,在公司方面。只有自己提高效
率,先不要打其他的歪念头。
刘玉山(一面蹙着眉头听,此时赔着笑脸)是,是,那么技工们要求增加工资的事情。。
——
沈蛰夫(长吁一声)物价暴涨以后,这两年大家都很苦。(兀然坐在沙发里)最近
公司天天焦急资金不够周转,成品卖了以后的收入,除了必要的开
支以外,根本不够再买下一次的工料,继续生产,这是公司的基础
受了威胁!
刘玉山(黑脸上故意露出一同和“上司”焦急的神气)是,晓得公司内幕困难的人,没
有一个不在着急。
沈蛰夫不过员工的生活,公司一定要顾到,待遇一定要调整,(拿起火柴,由
矮几上烟盒慢慢取出一根烟)公司正在接洽贷款,有了眉目,公司要通盘筹
划待遇的问题,技工们的要求会合并解决的。
刘玉山是,是。
沈蛰夫(立起,走向总经理办公室对着门说)光斗,还是这边坐坐吧,外边是比里面
凉快的多。
〔里面苍老而爽朗的声音:好,好,好,我把末了这一点看完就来。
刘玉山(踌躇)那么公司向“强新炼钢厂”挪借发电机的问题?
沈蛰夫(踱回来)这当然进行。动力问题是公司开办以来总无法解决的事情。
然而有一点点路。就得想法子进行。
刘玉山(看看风色,似乎可以提起——)不过我们机电厂蔡厂长说,强新的发电机,
尽管放着不用,要跟他们挪借,也怕他们不肯。
沈蛰夫(指节轻轻扣一下会议桌过,提醒的口气,紧接)不过公司现在是预备买——
刘玉山(为难)蔡厂长探过他们的口气。我们买,他们也不卖,怕他们会用种
种的借口推掉,除非,除非是用大面子,——
沈蛰夫(沉吟)哦,——又是大面子!
刘玉山(陪笑)就是这点滑稽!有的嚜,放在那里生锈,没有的嚜,想花钱买,
也不成。
沈蛰夫(脸色一沉)你对蔡厂长说,公司现在没有大面子可以利用。除非政府
公正地统筹分配,不再放任,叫他们把不用的发电机送到我们公司
里来。我们只希望政府做我们的后盾,不希望利用任何所谓的大面
子的!
刘玉山(一怔)是,(顿,又重复一句)固然是,(忽然提起勇气顶一下)不过,总经理,
这个——
沈蛰夫什么?
刘玉山(索兴抛去吞吞吐吐的态度,含着用意地)“强新炼钢厂”跟我们现在的何董
事长是很有点关系的。
沈蛰夫(睃他一眼)我知道。
〔凌光斗上。
〔进来的是一位六十四岁,须发斑白的小老头。他穿一件质地极好的深蓝长衫,黑皮鞋,
西装裤。手里拿着一根精致的手杖和戴了多年的台湾草帽。瘦长脸,突出的颧骨透出一丝
丝红润,微微钩卷的鼻头,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边的老花眼镜。眉毛又浓又灰,几根长眉
梢几乎和眼镜边缘紧紧搭连,在深陷的眼眶中,眼神有一种威严的光彩,使人在他面前毫
不感觉他身躯的瘦弱。举止间一望而知是个多年在事业上做领袖的老人。他进门时熟稔地
向沈蛰夫又点点头,举起手中的合同文件摇摇,仿佛要说什么,照习惯地把上嘴唇瘪进去,
厚厚的下嘴唇连着颏下的疏疏几根灰须颤了几下,嘘了一口气,又气闷地放下合同。
终于没有立刻说出什么。
〔他是沈蛰夫忘年的朋友,在事业上共过患难的,在私人的情感上也是无话不谈的。四十
五年前的老留学生,拖着一根“猪尾巴”出了洋,回国办洋务,做官教书,开农场,革命,
提倡白话文,拥护“赛因斯”与“德膜克拉西”。。 ①,激烈地辩论过政治、文化、思想,有过
他那时代的知识分子一切情感上对时代的认识,在“五四”与北伐的时期自己觉得“跟”
上了时代,而最后是抵不住一切反动的迫害。缺乏认识,虽没有与反动的潮流合污,却是
由于对“时事”的痛心疾首而心灰意懒,逐渐在“抱残守缺”的心理下走上所谓“实业救
国”的途径。以他的资历、声望和交游,他在上海创办几种工业,遇着沈蛰夫后,才和他
一同办了比较具有规模的钢铁厂。他为人豪爽,直率,有肩膀,因而和沈蛰夫合得上来,
他也瞧中沈的缜密,精干。过去脱不了中国士大夫家庭的“书生”气质,办了许多事业,
但总是因为措置不十分得当,没有什么成就。劳累一生,只是空空得到了一个“企业家”
的虚名。有了沈蛰夫,他才为一般有实力的政客、财阀所器重,尽管这些人大半都是他的
老友,当面对他是恭维得无微不至的。但他的精神有点萎顿,政治的腐败,眼前公司的问
题和自己的年纪,都影响他的心情。幸而他的独有的气魄维持他的平衡,失望尽管失望,
事事还是尽量往乐观处想。他非常爱护这个患难与共的朋友,有时不由己的关心他身边的
琐事,甚至于像年老的长辈心疼着子弟,关心到了一种絮烦的地步。
刘玉山(弯身为礼)凌老先生!
凌光斗(放下杖、帽,把眼镜取下来)哦,你!(蔼然微笑)我方才在里面只顾到看东
西,就没看见你。
沈蛰夫(讶异)你怎么把帽子、手杖都拿出来了!
凌光斗(放好眼镜)我想走了。(摊开手掌,用力搓擦倦怠的脸)我们就在此地谈谈吧。
沈蛰夫好,好。
刘玉山那么这封给“强华钢铁厂”的公函?
沈蛰夫还是发出去。(从壁炉架上取下一本洋装书)这本《民主国家的工业》,新
近从美国寄来的,我觉得还写得不坏,你们大家可以拿去读一读。
刘玉山(接下)嗯。(又鞠一躬)再见,凌老先生。
〔刘处长由双门下。
沈蛰夫(指着沙发)这边坐,好么?怎么样,贷款的合同都看完了?
凌光斗(长嘘一声)都看了。(坐下,忧思重重地)不过我还想跟你谈谈。你的根本
人计,你的事业。
沈蛰夫(沉郁)公司的处境我已经说得干干净净。(走到壁炉前取饮水瓶)
凌光斗(两眼盯住沈)千言万语,归根是一句话,我走了,你绝对不能走!(回
溯)从上海而汉口,而重庆,辗转流高,到了后方。造成这一点点事。。
① “赛因斯”、“德膜克拉西”:“科学”、“民主”的英文译音。
业,真是尝尽了险阻艰难,太不容易。(嘴唇禽动)哼!这帮董事们的
狭窄昏聩,我的性情不能叫我再跟他们合作下去。
沈蛰夫(倒一杯水放在凌前面)你以为我就合作得了?
凌光斗(仰靠沙发,连拍沙发的扶手)不自由!无计划!乱管制!从中图利,不顾
干工业人的死活!一味地当人唱高调,背地做坏事。(沈自己倒怀水,走
过来。凌劝告,又是恳求的迫切口气)然而,蛰夫,你处在这种环境,并不是
一天的。你比我年轻,你应该比我受得往这种气闷。你也应该从训
练人才上想,为抗战以后的工业做个根基。
沈蛰夫(摇摇头)我现在是一个人!
凌光斗不,不,感觉这种痛苦的有的是,早晚会,哦,早晚会合在一起谋一
个解决的路子。总有一天“人可”先生的鬼把戏玩不通,过去,现
在,这些董事们,尽管跟他勾结,投机,拿工业做他们投机的工具。
(深恶痛绝)早晚必有一天,连这帮东西,也会为自己的利益跟“人可”
分家!
沈蛰夫(感慨)光斗,你是一个傻子。三年前公司创办的时候,我对你说过,
“人可”拉你出来跟这帮人合作是靠不住的。他是拿我们过去办工
业的一点成绩做招牌,号召社会的。
凌光斗(取出雪茄,沈递给他洋火)然而我丝毫不后悔,我们公司在这两年里也为
后方生产了一点中国自己的钢,总算为重工业又下了一个根。(点雪
茄)
沈蛰夫(友爱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沉静地微笑)然而公司刚刚有个眉目,“人可”
先生请你下台了!
凌光斗(喷着青烟,连连摇头)不过这一次我不大相信是“人可”玩的把戏。
沈蛰夫(笑里透出一丝轻轻的呵责)光斗,老大哥,我真爱你这点呆气,我也真气
你这点呆气!
凌光斗(捻着翘起的小胡子也笑了笑〕不,你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