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内透骨奇寒,我不属于无衣之列,身上穿着的是一件赶大车人披着的破皮袄。老母 亲曾告诉我,这是我姥爷穿过的,几十年的风蚀虫蛀,破皮袄的板面已经脱落,老母亲怕我 冷,在灯下一针一线把那些残破的皮块连结成一体,外边罩上一层黑布面儿,在帐篷里的同 类中还不失为衣着体面人物,乱茸茸的毛皮中是藏虱子和窝生虮子的好地方,因而坐在那儿 打坐念经,浑身不断发生搔痒。我自知这件破大氅已经是虱子繁衍子孙的大本营,几次想过 要扔到帐篷外边去,但始终下不了决心。我不是惜怜这破皮板子,我是惜怜老母亲的心!
唐代诗人盂郊留下名篇《游子吟》。诗曰:“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件爬满虱子的破皮袄上,凝聚着母亲的心血, 母亲的眼泪。因为她不是为出行的游子缝的这件破皮祆,而是为发配劳改的儿子,缝就的这 件衣裳。
更有纪念意义的是,这件破皮祆,成了我身为囚徒的象征。有一天,值班班长传下指 令,上午免除学习,排队去照像。在收容所照哪门子像,我真是太幼稚太不识相了,公民有 公民的档案,罪犯有罪犯的档案,在公安分局的拘留所,我的手蘸满黑墨按上了手印和掌 印,留在那张白纸上的活像一只粪叉和狗熊爪子,那是为了罪犯手印存档用的;在土城照像 当然也不会例外,是为这些另册公民编撰另册档案而用,果然不出所料,当我排队等候在一 间红砖房之外时,值班班长拿来一叠长方形纸条,上边没有姓名,只有阿拉伯数字的编号, 塞到我手里的数字是273,这就是我在特殊档案馆里的姓名和编目。我仿照同号的办法,用 大头针把这个号码别在我破皮袄的胸膛部位,这一霎间,我觉得自己似乎是等待枪决的死 囚,已经和人类诀别,惟一不同的是押赴刑场的死囚草标插在背后。这个号码虽只是轻薄的 一张纸条,压在胸口部位却无异于沉重磨盘,在磨盘下的我,可能被绞成肉泥,挤成粉齑。
“273号!”值班班长呼唤着我的代号。
“有。”
“进来照像。”
出于习惯,我拢了拢头上乱蓬蓬的头发,走进那问红砖房。没有座位。没有木凳。我背 靠着砖墙颓然而立。没有镜子,因而无法看到自己的面部表情,但我知道此时的眉字之间, 一定凝聚了卑琐和凄惶。我在青年时代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许多著作,其中一部名叫《死 屋手记》的长篇扉页上,印着陀翁面部的特写照片。他半低着头,脸上沉沉的忧郁,那是一 幅死囚等待死刑来临之照。想到陀翁的脸,我心头似乎轻松了些,尽管我也是等待发配的囚 人,但毕竟不是等待断头,我还能像蝼蚁般地活着;活在这混沌不清的世纪,活在这知识分 子欲哭无泪的年代!
这次照像给了我很强烈的精神刺激。使本来就忧郁的我倍增了愁楚之情。记得,有一次 收容所全体人员集合,几百号人排在帐篷之间的空隙上听劳改干部训话。我正低垂着头想心 事,有人偷偷拉我的破皮祆袖,回头一看,是在来收容所的路上帮我扛着行李的盗窃犯张啸 虎。他悄声地对我说:“别耷拉着脑袋和老二算账。愁也是活,乐也是活,你就是有天机妙 算,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哩!”
“谢谢!”
“听说快要发配了!”
“去哪儿?”
“远到中苏边界兴凯湖,近的地方也许在市郊。全看命了。”
“女号呢!”我想起了张沪。
“没听说。反正不会跟你去同一个劳改点。”
“碰巧了也许会… ”
“没那么善心的菩萨,别做梦了。”
“万一… ”
“我是‘二进宫’了,对这里边的事门儿清。女号不是去通县‘小五金厂’,就是去清 河农场。那儿是大劳改农场,里边关着万八‘五毒’呢!”
我仍怀有侥幸之心:“就没有照顾一下的可能?”
张啸虎低声笑了:“雷公打豆腐,无产阶级专政还讲照顾夫妻?要是那么慈善,何必送 你俩进土城收容所?”
众目睽睽,身旁有耳,我不敢再多谈什么,便朝他点头致谢(后来,他被送往北国边界 兴凯湖改造)。在我的记忆里,迈进劳改队的门坎,走进大墙墙圈之后,他是第一个为我指 点迷津的朋友。他说的“愁也是活,乐也是活”,给了我一点阿Q式自我平衡的本领。古来 早就有“逆来顺受”的喻世名言,他只不过把它更加具体化了而已。
另一个对我有影响的人,是个右派同类。他名叫徐恭瑾,原是中央戏剧学院声乐系教 师。他在土城的任务是指挥各个号篷里等待发配的人唱歌。徐脸庞消瘦,下巴颏尖尖,但却 有一双圆而明亮的大眼睛。60年代初期,社会还不太时兴留长发,他脑后留了长长头发, 在他指挥“五毒”合唱的得意之时,不时甩动一下披落到额头的散发,无遮盖地显示着一个 落难艺术家的风姿。他年纪大我一轮开外(1960年我27周岁),眼角眉梢布满了中年人早 来的褶纹,尽管他指挥牛鬼蛇神合唱时,眉字间,总要表现出喜悦的神色,但我仍然能看出 亢奋背后隐藏着悲凉,就像舞台上的悲剧角色偶尔也露出欢颜一样。
记得50年代,我走上北京日报记者编辑岗位时,在文化生活版曾读到过艾青一首诗 作。诗的大意是这样的,那白人的小女孩子明明过着天堂般的生活,却咧嘴在哭;那黑人的 小女孩明明过着极为贫困的日子,却偏偏在笑。由此诗推断开来,“逆来顺受”是人类生存 下去的哲理之一,也并非中国所独有;只不过在世界的一角土城,这种生活哲理得到了强 化,也只有强化这种本能,知识分子才得以生存。
后来,我逐渐知道了徐恭瑾的身世。解放前夕,他就步入了歌坛,并取得社会上的承 认。解放后,中国舞台上许多的后起歌坛名流,都受过他的指点。他音域宽厚而洪亮,音质 中还有劈裂感,很适合于演唱男中低音,但在这里他要走串每个帐篷,指挥着那些音盲唱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一唱再唱,唱个没完;间或有集合之际,徐恭瑾 则站在土台上,指挥土城里的“千军万马”,齐声高颂伟大领袖毛泽东。这时,他显得英气 勃发,真像个乐队指挥那般巍然。他的身旁站着的管教股长。劳改队长,也对他投以赞赏目 光——在这一瞬间,他真成了羊群中的骆驼,群山中的珠穆朗玛峰了!
这种情绪对我是个强烈的启迪。他启迪我要坚强地活下去。至于那爬满破皮祆的虱子, 只能吸血,但咬不死一个健康的人,让它拼命吸吮血浆就是了。同时,心头升起了强烈的愿 望:走吧!只要不去黑龙江,无论去哪个劳改点都行,在这不见天日的棉帐篷里打发日子, 憋得心里难受。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愿望,而是所有在土城等待发配的人的共同心愿。终日 的盘腿打坐,整夜像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使帐篷里凝聚了烦躁的气流,有的窃窃私语,有 的占卜去处,有的在半夜的睡梦中叫喊起来:“叫我去劳改吧!黑龙江兴凯湖我也愿意 去!”
我不知土城的劳改干部是否有意等待这样的契机。就如同被久困在笼子中的野兽,一旦 出笼,它们会产生千百倍的疯狂奔力;只有到了这个时刻,待发的囚徒才会自愿地奔向条条 驿路,心甘情愿地去接受各种苦难的惩处。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是在1961年的元月16日, 离开土城的讯号终于传来了:先是在空旷的院子里响起哨子声,接着传下口令,各帐篷里的 人一律到空场集合,听候训令。
那天天空阴沉,天上还筛着雪粒,我穿着那件破皮袄,站在三号帐篷的队伍当中,遥看 周围,同类们个个面露期待之色。仿佛大家面临的不是去经受长期劳役,而是马上要释放回 家似的。这天队伍排列得十分特别,不像往常集合要站成方块的密集队形,而是单行排列, 每个单行之间,都留有约两米宽的空隙,好像有什么人要从这空隙间通过,就如同国宾检阅 仪仗队的那种阵势,我们每个人都要接受不知什么人的检阅一般。
汪老头铺位挨着我,站队也紧挨着我。他低声说:“真要离开土城了,还不知你我运气 咋样呢!”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他的话。
“这是劳改队来挑人了,只是不知哪儿来的!”
“不是‘连锅儿端’吗?”
“哪个劳改队也不愿意要老残!”他在为自个儿忧心。
原来行列之间的空隙,是为来挑人的劳改干部留的路,并不是所有的土城人,都能离开 这地盘的。我不禁产生了一种惶惑感,万一要是挑选不上,还要在棉帐篷里呆下去,那简直 是一种最严酷的惩罚。
一些“二进宫”、“三进宫”的流氓、扒窃,倒是神态自若。他们在队列里探头探脑地 张望,好像对他们能被来者选中,从而离开土城充满自信。他们关注的焦点,不在于去留之 间,而在于去的地点。团河、清河……是带有“河”的都愿意去,因为这些劳改队都离北京 不远;他们最怕带“湖”字的劳改队,比如兴凯湖劳改农场地处黑龙江的中苏边境上,冬天 雪飞像“大烟炮”,一年有半年过冬天。严冬零下三四十度的奇寒,使他们望而生畏。更使 他们心悸的是,兴凯湖远离铁路公路,到了那儿再想逃跑难如上青天,而这些年轻的刑事罪 犯,虽然认起罪来是卖盆的进村— 套一套的,但又不甘心于在劳改队受苦,不然怎么会 有“二进宫”、“三进宫”呢!
我也十分怕去兴凯湖。我并不怕那里的严冬,50年代我跟随北京青年垦荒队去过北大 荒,体验过那儿的冰天雪地。对于感情上无牵无挂的人说来,那儿是一块远离凡尘的绿洲净 土,无论是冰封雪飘的冬天还是炎热的夏季,那儿的风光都是很迷人的。我之所以怕去那 儿,是为老母亲着想,兴凯湖和北京相距几千里,她去探望一次儿子,至少要有半个月的行 程;弄得不好,她那条命会埋在漫天飞舞的“大烟炮”里。要真是兴凯湖劳改队来挑人,那 也只能感叹自己的命苦了。
土城劳改干部出现在队列的尽头,旁边走着一个陌生的人。矮矮的个子,车轴一般粗壮 的身体,他没穿着和土城劳改干部一样的蓝棉大衣,而是披着一件绿色的山羊毛的大皮板 子,头戴一顶毛茸茸的狗皮帽子。他那穿着打扮和他的身段以及威风凛凛的神气顿时使我想 起电影《林海雪原》中打虎上山的杨子荣。我的心一下子如同结了冰,浑身每个毛孔似乎都 在往外冒着寒气。还用问吗?这一定是兴凯湖来挑人的劳改干部了,那些“佛爷”(小偷) 及“氓爷”也从来者的打扮上,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不吉利,用行话低声地骂开了大街:“×他妈的,咱爷们儿怎么这样倒霉!”
“是‘湖’里来的‘雷子’!哥几们认命吧!”
“该在‘湖’里淹死的,进不了‘河’汉子!”
“从‘大轮’(火车)上撒丫子!”
“黑枣(子弹)会叫你脑瓜开花!”
来土城不过半个多月的光景,我已经能听懂这些“行话”的意思了。这些“二进宫”、 “三进宫”的“天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