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盖房子(2)
一阵风吹过来,一阵更大的风紧接着吹过来,房子好像摇了一摇。
格斯墨有点紧张地看着这个补丁房子。
狂风继续吹着,夹杂着雨水朝他们扑过来,雨水渐渐大了。
房子在雨水里像生病了似的,战栗着。
格斯墨小心翼翼地盯着房子看,然后他转头去看身边这个满身泥巴的猴子。这猴子正蹲在那里,高兴得拍手掌呢。雨水更大了,狂风一阵阵更猛烈地从东南方向刮过来。
台风,五级、或者八级,格斯墨肯定地说,我以前见过。格斯墨觉得自己的脸都被风刮疼了。远处有一棵树在狂风呼啸中喀嚓一声,拦腰断了。一些来自遥远田间的树枝和草叶迎面朝他们飞来,劈劈啪啪,将他们包裹在中间。
房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塌掉的。先是屋顶在一阵风卷残云中,忽然就不见了;然后是墙身,砖头和泥土大块大块地脱落下来;接着门板从门框里挣扎出来,倒向一边,摔成三瓣;紧跟着窗户上的木条子也咯吱咯吱地飞出去,不知去向了;最后是轰的一声,房子整个塌下去,地上剩下一些半截的砖头和木头,碎掉的瓦片,湿稻草烂在地里……
第三座。猴子浑身湿透通过雨水的缝隙朝着格斯墨说,今年春天以来,这是我盖好以后又被毁掉的第三座房子。这个像泥猴子一样的人依然笑着,咧着大嘴,露出白牙齿,笑得有点愁眉苦脸的。
没关系,我还是要盖我的房子。猴子说,我还会继续盖房子。我喜欢房子,别的东西我没有什么兴趣,我就是想要一个自己的房子。虽然他们都说,我的房子盖得有点烂,嗯,也许你也是这么想的。烂房子也是自己的好,俗话说狗不嫌家贫,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而且你看,我也这么做了,从很久以前开始到现在我总共盖了十几二十次房子,有一次地基没有打好,房子修到一半就连屋带人一起垮了,另外一次我盖的是木头房子,房子还没有修起来,那木头里就钻出好多白蚂蚁,它们把我还没有完工的房子给活活吃掉了,于是在另一次我选了上等好木料,那木头干得嘎崩响,我仔细检查过,一只小蛀虫都没有,谁知那年秋天以后老不下雨,天干物躁,鬼使神差那房子着火了,一把火就给我烧干净了。我盖好的房子最长的入住时间是六个月,最短的时间是一天,还有很多半途而废,那不完全是我的错,都是些天灾人祸,不可抗因素,怪不得我。这些年来我遇见过地震、火灾、抢劫、瘟疫、酷暑、严寒,我什么都见过了……我选择在不同的地方盖房子,你知道我当然愿意给自己选一个好环境,比如靠山面海、朝北向南什么的。在大草原上我搭过一个草棚子,那草原上的星星真是又大又亮,美得不得了,可惜我太困了,结果一觉醒来草原上起了沙尘暴,我的房子被风沙吹散架了,我跟着我的房子追了三天两夜,也没能把它追回来。我还在海边山坡上用帐篷材料给自己做过房子,每天傍晚我可以在沙滩上散步,看鱼虾,拣贝壳,看月亮,可是那海岸线却渐渐离我越来越远,海水变得越来越浑,越来越浅,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我要去到那海滩散步需要爬过两座山。后来我想可能是我每天散步的时候都往海水里扔两三个石子的缘故,我就不好意思再住那里啦。我最厉害的一次是盖了一座两层高的房子,复式结构,大天台,真是不容易啊,好不容易盖好了,我刚搬进去准备住下来,有个胖子,一个房地产开发商跑来跟我说这块地连同地上的房子和植物都被他买下来了,他还把一张房产地契给我看,指着上面一个花里胡哨的圆圈说是他的名字。他说我可以把我的两层楼从这块地皮上迁走,如果我可以的话,想迁哪里就去哪里,反正他管不着,如果留给他他也用不着。我他妈的被他气坏了,一个死胖子。我气得三个月之内没有再修过房子,我在那三个月走过好多地方,走到哪里我都在怀念我的那些房子。既然旧的已经没有了,那我只好再造新的……当然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看我就是这么倒霉,嘿嘿。不过没关系,这房子还是要修下去的,反正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我就得这么干下去,不干不舒服,不干不痛快,不干我活着就没意思,我宁愿去死。小伙子,你都明白我说的吧?你要不明白就算了,我才不打算说第二次。
这个人一口气说到这里,就停下来看着格斯墨。格斯墨目瞪口呆,赶紧点头,还咽了一口好大的唾沫下喉咙里。
总之,这房子还得盖下去,也许我该等待天晴。猴子蹲在地上,一手指着前方的一片废墟,对自己盖房子这件事作了最后的结论。然后他又咧开嘴笑了。
接连几天,雨都没有停过。格斯墨和这个造房子的人每人头上顶着一枝树枝,在雨水里一筹莫展地转着圈子,望望天,又看看地。格斯墨把一直带在身边的口袋打开,倒出一些亮晶晶的银币。
猴子好奇地问格斯墨,这些是什么。
格斯墨说,银币,我的银币。
猴子从地上拾起一块银币,摊在手掌心,左看又看,还举起来对着天空,再吹了口气,放在耳边听了听,然后他问格斯墨:是用来抓阄的吗?我知道啦,正面是赢,反面就输啦……
格斯墨想了想,就回答他,好吧,你试试看——
猴子把一个银币高高地抛了出去,抛物线落下落到5米远,然后掉在地面。
七 盖房子(3)
于是他们两人一起走过去,银币的反面,就是写着格斯墨名字的那面朝向他们。两个人一起“哦——”了一声。
然后面面相觑。
愣了一小会儿,猴子抬头问格斯墨:反面,怎么办?
格斯墨也不知道怎么办,格斯墨经常遇到为难的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他很想马上跑掉,但是又觉得就这样跑了太不讲义气了。)
所以格斯墨抓了一会儿自己的头皮,抓出很多头皮屑下来,纷纷扬扬像雪花一样,这些头皮屑飘下来之后落到地面上都变成小蚂蚁四处散开了。格斯墨就盯着这些蚂蚁看,看了半晌他说,这样吧,我让我的银币想办法给你造房子。
格斯墨说,你在这里等等我——说完就迈开双腿跑开了,一边跑一边朝身后的猴子喊,喂,别走开啊,我很快回来……
格斯墨去哪里了呢?据说是这样的:
格斯墨那天趁着雨势减弱,施展他的飞毛腿功夫,一路狂奔,直冲山顶,因为他知道山顶住着一群身体结实体格健壮,而且跟他一样有着飞毛腿的山民——只有这样的山民才能在雨势最大龙卷风最猛烈的时候一口气跑到山顶。格斯墨跑到山顶之后很快就找到了他们,格斯墨将口袋里的银币掏出来,跟他们说干一天活每人就可以得到一个银币。但是那些山民不理他,他们跟格斯墨说,如果你买了我们这些石头,我们也许考虑你的要求。他们掏出一把红红绿绿的石头来,他们说你不买就不要想我们下山去,我们才没有那么笨呢。于是格斯墨又展开了他的三寸不烂的舌头功夫(这功夫也是轻易不用的),好说歹说,说到天都要黑了,格斯墨一直抓头抓得头上的头皮屑更多了,滚下来才落到肩膀上就直接变成了更大的蚂蚁,搞得格斯墨浑身非常的痒。痒得不得了。痒得发疯了。最后格斯墨心一横(实在太痒了!“心痒难忍”这个生词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啦),他说,好吧,我买你们的石头,你们下山去盖房子吧!那群山民眉开眼笑地说,OK!
于是那天傍晚的时候,格斯墨跟在这群飞毛腿山民的身后,飞快地就下山了。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格斯墨拉着那个执意自己盖房子的人——猴子,坐在一颗大树下面烧烤野鸡吃。由于猴子也有心痒难忍的毛病,总是忍不住要去考察一下工程修建的进度、质量的好坏、山民劳动态度的优劣,格斯墨不得不变着花样地跟他研究烧烤野鸡的方法,有胡椒味的野鸡、红辣椒味的野鸡、青辣椒味的野鸡、香椿叶烤野鸡、芭蕉叶烤野鸡、粽子叶烤野鸡、田螺烤野鸡、青蛙烤野鸡……烤得附近田野里的小动物一听见格斯墨的大皮靴子临近的声音,就呼啦啦一连串跑得影也没了。
房子完工的时候,连续三个月的雨水终于停了。
现在格斯墨的大口袋里,少了一些银币,但是却多出一大堆彩色石头。格斯墨不知道那些山民卖给他的那些石头究竟是些什么东西。直到很久以后他也不知道。
其实格斯墨本来也考虑留下来住一阵子,只是由于在那些山民们盖好了一个三层高的漂亮小楼房之后——这楼房大气中见玲珑,朴实中现秀丽,笨拙中出灵巧,粗中带细,细中见精,上上下下加起来有二十多间房,十几个厕所,前有厅堂,后有田园,田地里土豆和玉米刚刚播种,即将破土而出,外围又种植了一百颗香遍十里的桂花树,这样的情形方圆五百里实在前所未有(即使从前的大地主也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子)——可是那个最想要房子的人却不愿意搬进去住。
房子完工的那天,猴子高兴坏了,他围着楼房前后左右跑了十几趟,赞叹个没完没了,接着他邀请那些山民们在这个房子里住下来,他跟他们说,你们可以在这里搞一个“农家乐”。然后他给他们作了一下商业策划,拟订了未来的五年计划,连广告文案也口述了两遍,山民们被他说得个个心花怒放,一周之后一个新兴的“农家乐度假村”正式开张。听说后来这里客似云来,财源滚滚,一传十十传百,渐渐扬名中外……当然这是后来再后来的事了,格斯墨对后来发生的一切事一贯不是那么关心,格斯墨不关心的事,我们也懒得去关心。
而格斯墨关心的这个热爱给自己盖房子的人,他在山民们搬进了新房子之后,就在不远处的小河边上选择了一个上风上水的地理位置,开始给自己搭起了一个小棚子,他自己亲手搭,用竹子、木头和稻草,谁帮忙他也不要。他跟格斯墨说他以后就住在这个棚子里,顺便养养鸭子,还可以给“农家乐”度假村提供独家专卖的卤水鸭(灵感来自格斯墨的烧烤野鸡),前景简直好得不得了。这个人高兴起来又是一阵手舞足蹈。
格斯墨就在那人着手给自己搭棚子的那天,背上他那装着银币和石头的袋子,重新上路了。
八 爆炸头的愿望(1)
爆炸头坐在自己的敞蓬小车里,卷曲的头发从车顶的天窗冒出来,自由伸展,随风飘荡,浩浩荡荡……爆炸头还带着一副粗框的黑色大墨镜(正如绯闻明星的做派那样),小车里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着一首八十年代的英国摇滚名曲,爆炸头的头发随着音乐的节拍左右摇晃,爆炸头的小车开得飞快,每小时时速120公里,爆炸头带着他那一头十分张扬的爆炸式发型与他的小车一起,在非高速公路上高速前进着……等等,忘了告诉你说,爆炸头不是绯闻明星,他跟任何一个绯闻里的明星都扯不上关系,爆炸头的发型不是发型设计师用药水给他烫出来的,他的头发是天生的,是他妈妈或者他爸爸的遗传基因造成的,爆炸头的头发从幼儿园开始就是这个样子——自由伸展,随风飘荡,常常引来群众围观,爆炸头的名字也就是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