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
章亚若就为自己的莽撞而局促不安,尴尬地镶嵌在门洞中,圆圆的脸羞涩得绯红:“我……我叫章亚若。”
“哦,你就是章亚若?”蒋经国注视着她,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不为别的,徐君虎怎么说她比较花哨呢?眼前分明是位纯清素雅的女学生嘛。
她被蒋经国看得不好意思,进退两难。
蒋经国这才朗声大笑:“来,请进办公室坐。”
办公室布置简洁:一张硕大的写字桌、一套木制沙发、一只书柜。书柜中充塞着俄文版的书籍与线装书,《曾文正公全集》引人注目,还有两本中译本:马克思的《资本论》,《社会发展史》。
章亚若并不坐下,伫立书柜外,浏览一番,这是她的习性。见蒋经国为她倒开水,忙说:“蒋专员,我就要在公署工作啦,您甭客气。”
蒋经国照倒不误,咧着大嘴笑答:“下不为例。此刻你还算我的客人嘛。怎么,你也很喜欢书?”
章亚若点点头。
“这些书可曾看过?”
章亚若便涨红了脸,摇摇头:“我不喜欢读政治书籍。理性强的古文也读不进去。”
他为她的坦率略略吃惊:“哦?那你喜欢读什么书?”
“喜欢读小说,古今中外的都能读进去。还有嘛,喜欢古诗词。”
“古诗词你喜欢哪一家?”
“喜欢的家多呢。最倾慕的却是李清照。”
“因为她是女人。”
“因为她是不平凡的女人。”
“哦?”
“您不这样以为吗?她才力华赡,逼近前辈,不要说在女人中,就是在士大夫中,她也以灵气文采独占鳌头呢。最可贵的是在国破家亡的人生逆境中,她喊出铿锵作响的诗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蒋经国很协调地与她合诵,他又一次为这个女子认真的争辩所感染。
章亚若两颧酡红,蒋经国倚着书柜斜望着她,她与他近在咫尺,而且没有距离感。
眼见快到上班时间,章亚若收住闲聊,认真问道:“蒋专员,谢谢您对我的帮助,徐秘书要我上班前到您这儿一趟,有事吗?”
“哦,没事。”蒋经国顿了顿,“你的求职信,我读了,说实话,我很感动。不过,我想个人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如若与民族的灾难、国家的兴亡比较起来,那是微不足道的。哦,你不要误解,我并不是指责你的不幸。我只是说,要从个人的不幸中解脱出来,振作起来,不要迷失你自己。我相信你,会在这新的岗位上开始新的生活。”
他握住了她的手,全然的同志式的兄长式的激励的握手。
章亚若的心颤栗了:“谢谢您。我会的。一定会的。”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十 “我的好同志,没事吧?”
十 “我的好同志,没事吧?”
夕阳如血。
警报。紧急警报。解除警报。
沦陷了的南昌,机场成了日机轰炸泰和、吉安、赣州的起飞地。警报一响,古城赣州的人们就惶惑奔逃,来得及的奔向城外,来不及的就近进城中的防空洞防空壕。防护团紧张地吹着哨子,扶老携幼呼娘唤儿的人们在死神的笼罩中扎挣着。
章亚若紧跟着防护团,出入火海硝烟断墙残垣中抢救炸伤砸伤的人们,她在南昌做过救护工作,熟练利索。那一身公署的工作服——灰色的军便服不知叫汗水湿透又叫烟火烤干了多少次,结了盐霜沾了斑斑血迹和尘土,她原本漆黑的秀发也叫火苗燎焦了一绺,白皙的圆脸盘早叫烟熏灰垢汗水泪水污染如大花脸,可她浑然不觉,她俨然像个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铁女兵!她包扎,她抢救,她搀扶着甚至背起伤重者上担架上板车,她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夕照中,呼喊声寻觅声哭嚎声渐渐减弱,文官武将纷纷来到被炸区安抚,章亚若这才觉着浑身瘫软,她撑着宽皮带紧束的纤腰,想倚在哪旮旮歇上一会。
她不敢相信,这里曾是她每日上下班都要穿过的热热闹闹的小街!断墙残垣、瓦砾遍地,烟雾中弥漫着血腥,眨眼便成了死亡的废墟!
那生她养她的家乡南昌如今怎样了呢?那迂腐气的老父如今隐居在何方呢?还有那叫她梦魂萦绕至今杳无音讯的亲骨肉……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影影绰绰断断续续她听见一个老妇在呼喊:“啊——大衍、细衍——我格崽——我格心肝我格命——”
是熟悉的乡音!只见一披头散发的女人疯了般从她身旁掠过,扑向那还在冒烟的半边破屋中,破屋摇摇欲坠——章亚若以百米冲刺的狠劲扑了过去——破壁梁柱轰然坍塌!
“亚若——”声如裂帛。蒋经国以三步跳远的姿态扑了过去——千钧一发。梁柱不偏不倚直砸章亚若的身旁,扑倒在地的章亚若只是腿上溅了些泥石。那披头散发的女人被章亚若推出了险区,也跌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
蒋经国扶起章亚若,急切地问:“我的好同志,没事吧?”
章亚若却怔怔地望着那女人:“你找——大衍?细衍?”
女人醒悟过来,又腾地跌起:“大衍细衍——我格崽——”
有街坊邻里追了上来,告知这女人两个细崽不见了,怕是急疯了呢。章亚若痴痴地望着哭嚎女人的背影,竟泪流满面、哽咽不已,见蒋专员注目她,急掏手绢拭泪,手绢早撕扯成包扎带了,蒋经国便掏出自己的大方格手帕:“擦擦吧,你都成了大花脸罗。”心中思忖:这女子善良至极,却也脆弱了些。顿了顿,又说:“家破人亡自是人生最大的悲痛,这悲痛是日本侵略者犯下的滔天罪行。我们公署的同志,应该唤起民众,血还血,将悲痛愤恨变成抗敌的力量,对吗?”
亚若便强忍啜泣,点点头。
“蒋主任——演出就要开始啦,请你快来!”远远地,公署抗战宣传大队的歌咏大王金重民大声嚷嚷,声振林木,一条响当当的金嗓子。
“好,我就来。”蒋经国也大声答应,又招呼章亚若,“一起去吧。”
章亚若看看自己一身血污,有些犹豫,但看蒋经国也一样,便随他一道去了。
礼堂中果真人山人海。敌机的狂轰滥炸,更激起了古城人们众志成城。悲怆高亢的《流亡三部曲)引得台下唏嘘一片。有人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台上台下怒吼震天撼地!
蒋经国就跳上台指挥大家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指挥艺术不怎么样,但全力以赴,不只是手腕手臂,肩膀和整个身体都投入到强有力的节奏中,仿佛正在跃马挥刀杀向鬼子。
台上台下已交融成一片,所有的人的手都挽了起来,抗战——是人们共同的心愿。
演出结束,涌出礼堂的人流还沉浸在激越兴奋之中,章亚若让人流裹挟着,不知饥饿疲惫。看看手表,深夜了,便不想回家,去公署冲个凉,还有些事务没理清呢,反正在公署大院她也有个锚位,事情纷繁,常得打夜班。
待她冲好凉换好衣回到公署资料室时,自我感觉神清气爽,将下午空袭耽搁了的事务分门别类有条不紊做来,不知不觉中她轻哼起了《平贵别窑》中王宝钏的唱段。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章亚若理好一摞报纸,鬼使神差,随着哼的板眼,婷婷袅袅做了个亮相——这可就成了定格——窗天月光中,静悄悄地伫立着蒋经国!
又惊又吓,又羞又恼。她傻眼了,动弹不得;他却直勾勾地看定了她,并且丝毫不掩饰灼灼的目光。
她局促不安,只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只是这个潇洒的亮相,还因为她穿了件公署忌讳的绯霞色杭纺无袖旗袍!旗袍的左胸襟她自己精心绣了一树繁茂的白色李花,便更衬出衣饰的高雅华贵。这是她最喜爱的一袭旗袍,多年未穿,今夜竟鬼迷心窍换上了?!
“蒋专员嘛,嗯,崇尚朴素。”她的耳畔响起了徐君虎的教训,这才收了两手,摩挲着桌沿,低首不语。
你,真美。”他轻声叹息,是由衷的赞美,不掺一丝轻薄。
他凝睇那用绸带束起的黑发,那象牙般光滑颀长的颈脖,那浑圆匀称的臂膀,将这件柔熟的旗袍衬出了古典的东方风韵。
她怯怯地偷瞥他一眼,不再担惊受怕,却还是窘迫地说:“蒋专员,让你见笑了。”
他哑然失笑。阴丹士林布衫、灰布军服宽皮带、绯霞色无袖旗袍……她是他归国后第一个走进他心田的正宗东方女子!
他恢复了或专员或主任的常态,诚挚热情中不乏居高临下:“章亚若,这两个月我注意到你变了,变得朝气蓬勃、明快自信,大家对你认真负责的工作都很满意,动员委员会需要一个能干的文书,我想让你去干,行吧?”她点点头,眼眶竟濡湿了。
东院两扇门吱吱呀呀开了,一个碧眼金发混血儿男孩骑在警卫曹崧的肩上,欢快地喊了起来:“爸爸爸爸,我找着你啦!”
蒋经国一脸慈爱,他很娇宠长子孝文,他喊着儿子的俄罗斯名字:“爱伦,你又淘气了,这么晚还不睡。”
“我要等你嘛,你答应了晚上给我讲大灰娘的故事嘛。”儿子手舞足蹈,折腾得神枪手曹崧挤眉弄眼。“妈妈与爱理也等你哩。”
蒋经国嗬嗬大笑:“好、好。”也忘了招呼章亚若,拍着儿子胖墩墩的厚的背影留给了她。
她又气又窘,她怎么知道晚上不能加班?一个白天她都在城外几个乡保跑嘛。她不由得恨起这个喜怒无常的专员大人来了,一肚子委屈返身复雨地,两滴泪已落了下来。
蒋经国进到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会议室中坐着公署、警局、省警二大队和专署特务室的头头脑脑,虽然寒意袭人,但都将腰板挺得笔直,不敢有丝毫松怠,蒋专员愠怒的脸色叫他们犯怯。
“一边是前仆后继、流血牺牲,一边是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一边是艰苦卓绝、拯救民族于危亡中,一边是腐败堕落、醉生梦死!禁烟禁赌禁娼已发出布告四个月,为的什么?割疽、治腐败、正风气。可禁来禁去只是小打小闹,却有几处顽固堡垒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明目张胆悠哉游哉地大赌特赌!莫非真是老虎屁股摸不得?我早说过:“不能菩萨心肠,要有霹雳手段!”
专员指的“堡垒”:一处是赣南名绅刘甲第的宅第,每晚照开牌局不误;一处是利民百货商场,哪夜不赌个昏天黑地?几封密告信今天下午同时到达——利民商场晚九时宴席散后即开十几台大赌!或许是输红了眼的赌徒泄私愤?或许是好事者看看你蒋专员敢不敢来真格的?总之,不能装聋作哑了。
蒋经国就把桌子一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今夜,是刀山,是火海,我也闯定了!”
就听“吧”地一声,特务室行动组组长蔡百里陡地立起,右脚响亮地碰打左脚作标准的立正姿势:“报告蒋专员,行动组愿打头阵,车到山前必有路,硬闯不行,我们就智取!”
“好!”蒋经国将蔡百里的肩胛重重地一拍,他就欣赏这种作风。
于是设想几套方案,作了一番部署。一声出发,不多时便将利民商场团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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