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没醒过梦,没回答。
“出了什么事?你怎么搞得这么狼狈,又黑又瘦。”
“什么事也没出。”我清醒过来,信口说,“我想早晨出来呼吸新鲜空气,走到这儿又困了。”
于晶瞪着黑黑的眼睛瞅我,皱起眉头。我站起来,蜷缩太久,腿都麻了,停了片刻,血液才开始循环流通。我往前走,于晶不吭声地跟在后面。过去我也挨过饿,从没象这次饿得这么狠,象个真正旧社会的穷人,晃晃悠悠,脑子都有些不清醒了。嫣红的太阳柔和地停在乌蒙蒙的半空,一点点亮起来,放射出刺眼炫目的光芒。
“你没吃早饭吧?”
我差点克制不住自己,我受不了她说话的口气,就好象我们昨天还见过面似的。我哑着嗓子说:“我一般不吃早饭。”
“怎么能不吃早饭,胃要坏的。那边有卖油饼的,我去买。”
“不要!”已经跑开两步的于晶站住,慢慢地回过头,“不要,”我尽量和气地说:“你要吃你买,我不要。”我笑笑。
于晶始终跟着我走,那忧虑、担心的神态,似乎一不留神,我就要去跳湖。我停住对她说:“你别跟着我了,该干吗干吗去。”她仍一步不拉地跟着我。
走到儿童乐园,我坐在一个秋千蹬上不走了,问站在一边的于晶:“你有事吗?”
“没事。”她把脸扭向一边。
“我有事,我在等人。”
于晶异样地看我两眼,走了,跑着走了。
我两手抓住吊索,往旁边看了一眼,一个来回荡着秋千的小姑娘在看我。她把秋千荡得很高,从空中瞅我,也不回避我的目光。我冲她笑笑,站到踏板上悠起来,可是不行,悠不高,我记得我小时候会悠的,那韵律我都忘了。
“得蹲下去。”小姑娘慢下来她的秋千,抱着吊索对我说。
我试了两下,笑着说:“不行,我不行。”
“我教你。”小姑娘跳下秋千跑过来,我让她上了我的秋千,“这样,这样不就悠起来了。喂,你瞧我呀。”
小姑娘下来,又让我上去悠。悠起来一点,还是不高,我有点心慌。
“真笨。”小姑娘数落成我,“要不,你坐着,我摇你。”
“那怎么行。”我连忙从秋千上下来。
“怎么不行,让我摇你嘛。”
“不行不行,我这么大,哪能让你小孩摇。都是大人摇小孩。”
“没关系,我愿意摇你,让我摇嘛。”
我不顾小姑娘的恳求,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
回家的路上,我觉得自己既不幸又坚强,甚至很有点被自己感动。可很快,又嘲笑起自己的不屈。到了家,我已经很后悔没吃于晶的油饼了。尽可以吃得很自然嘛。我打开冰箱,只有半罐冷果酱,我拿出来吃了,停了冰箱,又喝了几杯热茶,觉得精神好了点。有人敲门,是收水电费和房租的,几个月累计,我已经拖欠了上百元。我说没钱,收钱的人不走,说找我一趟不容易,要跟我好好谈谈。我诅咒发誓说我下星期一定交上,才把他们打发走。邮局夹在当天报纸里又送来催交下季度报刊费的通知。书店也来了信函,说我订的《中国人名大字典》已经交货,让我马上交钱提书。还有牛奶站的那个热心肠的姑娘来敲了我八遍门,问我下月还订不订牛奶,我说不订了。找出几十斤面票,到街上和农民换了若干个鸡蛋,煮了吃了。
睡了一觉。晚上,找了块破浴巾披在肩上,去丰台火车站货场扛大个。
我连干三个晚上,卸了两车皮红桔,一车皮煤。一车皮给我二百块钱,交工头二十,三车皮我挣了五百来块。
我到街上澡堂洗了个澡,搓了搓泥。搓澡的师傅要我交双份钱,我跟他解释说我刚从西藏回来。洗完澡,我买了一些“天福号”的酱猪肘,孩子似的无忧无虑地回家。
我坐在桌前一手啃肘子,一手算帐,觉得自己蛮可以象女人一样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终日温饱略有节余。可一算帐,我才想起,我还有两千块钱的旧帐,那是上次潦倒时借的,因为是朋友的,我都给忘了,有钱时也没还,现在干瞪眼。反正也是不够的,只好继续对不起朋友了。我把房租水电报刊书费交了,躺在床上想是不是再去扛大个,又觉得不行,再扛非把命搭进去。过了会儿,打起嗝,满嘴猪味。我点了根香,找出瓶不知谁丢这儿的香水漱漱口,剩下的都倒在床上,拉上窗帘,香喷喷地睡觉了。
我从下午一直睡到夜里,做了一连串的梦,前几个还不错,净是捡钢蹦之类的。一地亮闪闪的硬币,我兴致勃勃地捡,一分二分都不嫌,捡了这半天,又热又累,想歇歇又怕别人发现也来捡。后来发现一个诺大的白晃晃的钢蹦,伸手去拾,竟是一口痰,好不扫兴恶心,张着肮脏的手找水。接着我梦见自己在海里潜泳,水里既清澈又乌蒙,身体既轻巧又沉重。我在水里惬意地躺着,任其下沉又时时感到沙发床般的浮力在托着我,那感觉实在奇妙。后来沉沦得久了,想呼吸口空气,却游不出去了。四周净是蓝蒙蒙、毛玻璃般的物象,你进它退,你退它进,挥驱不散,愈挣愈紧密。我窒息了,心知是梦,却醒不过来。在梦中一次次掀被而起,一次次复归原状。我的意念升起焦急地俯视着自己的肉体,那皮囊竟如无知无觉得木头一般。
“啊——”我终于在无声的悸叫下醒来,拉亮灯,坐起来呆了半天,外面已经黑了。我走到盥洗间用嘴兜着水管子喝了通自来水,镇静下来,想了想梦中的情形,既沮丧又庆幸,不敢再睡,怕再被魇住。搬出这些天的报纸信件在灯下看。
从海滨回来,我就没怎么看报,也不知世界和平怎么样了。看完报放了心,除了契尔年科总书记身体不太好,两伊继续互相恫吓,黎巴嫩和安哥拉都很平静,连我最担心的印度锡克族暴乱也在渐渐平息。《晚报》上的一条国内消息让我看了很久。舞蹈学院应届毕业生编排的民族舞剧《屈原》已经公演了,似乎还得到好评。
我推开报纸,拆信看,都是陌生读者来的信。我前些时候发了一个小说,使一些年轻人挺激动。纷纷来信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谁?有个人已经来过三封信了,要我帮他出主意应付生活中的几个难题。我回信叫他看着办。我可不想当教唆犯,自己还一塌糊涂呢。他回信骂我不如人家玲玲姐。有封信写得温柔凄婉,象个过来人,还是女的写的(看名字看不出性别),招的我回忆起一些往事,很难受。她劝我应该珍惜一些东西。我的一个文学老师,一个老编辑的来信则使我又羞又愧。他温和地责备我这段时间不去他那儿,叫我和他保持联系,他想知道我在干什么。并告诫我,有些事情作为了解,站在边上看看可以,千万别掉进去。唉,每回我去他那儿都说得很热闹,似乎活得津津有味。其实呢,和这些安贫乐道、诲人不倦的老师比起来,我活得象个没孵出来的鹌鹑。我不愿这么头脸不整地去见他们。其实,即便是一个男人,背人哭一哭也没什么,可我还是忍住了。
电话铃响了,响了又响。我不知道谁这么晚还会来电话,擤了擤鼻涕,走过去拿起话筒:“谁呀?”
“我。”
我听出来是谁,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问那句话:“有事吗?”
“没事,想跟你说说话。”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刚演出回来,洗完澡,睡不着。”
“睡去吧,明天还要工作。”
“好吧……”
“没事,来我家玩吧。”
“好。”
“我天天在家。”
“好。”
我已经流了会儿泪,使劲把它们擦去:“喂,你还在吗?”
“嗯。”
“……咱们见面再说吧。”
“好,那再见。”
“再见。”
我拉开门,于晶冲我笑笑,我也笑笑,让她进来,我觉得似乎应该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也就没说什么。她拎了一网兜肉菜食品,把我的冰箱装得满满的。然后到厨房洗菜切肉做饭。我默默地看着她忙,突然想起该帮点忙,找出件旧围裙给她系在腰上。她一边费力切着冻得很硬的肉,一边说:
“你忙你的去,我自己行。”
看我不走,又对我说:“要不你去买点油和作料。你这儿瓶子挺多,都是空的。”
“酱油要不要?醋要不要?”我往篮子里装瓶子,一件件挨个问。
“都要,厨房里该有的都要。”于晶认真说。
我索性带上购货本,把粉丝芝麻酱碱面都买下来。我连跑带颠地跑回家,于晶正在煎鱼,油烟弥漫,我把我的一顶旧国绿帽子给她戴上,使她象个硝烟中的女八路。
“嗯,”于晶问,“呆会儿你有朋友要来吗?”
“没,你没瞧我连锁都换了。”
于晶不再说话,埋头做菜。她活虽然慢,却很细致,很有条理,很周到,每道菜总要先尝尝再起锅。忙里余暇,见我还站在那儿,就用肘推我:
“你别赔我在这儿熏烟,看书去吧。”
为了证明我呆在厨房有理由,我拿起刀剁她放在案板上没来及切的一根葱。我不大会干这种事,又左顾右盼,故做潇洒,切了自己的手指。
“你要真想帮忙,就出去吧。”
我捏着指头垂头丧气地从厨房出来。一会儿,于晶端菜出来问我:“要紧吗?”
“不要紧。”
“你可真笨。”
“是啊,我原以为我样样都行,看来不是这么回事。”
菜都炒好了,摆了一桌子。这些年,我也吃过很象样的饭,可是……于晶炒的菜属淮扬菜系,又甜又酸,山楂糕味,不过那种久违的味是足了,就是自己锅里透出的家常的亲切味。吃着吃着我产生了恍恍的先视感,好象从前有过这么一天,也是这样坐在桌前,安祥地吃饭,没有外人。吃完饭,我在水池洗碗,水滴嗒滴嗒流,于晶在外面轻手轻脚擦桌子,餐凳发出轻微的挪动声。
“我在炉上烧了壶水,你想着点。”
“嗯。”
我低头答应着。简直无法从那种感觉中自拔,深深地沉溺了。
晚上,我去看《屈原》。晶晶在化妆,我拿她的香皂在后台洗了个澡,通体舒坦地溜达。大排练厅里,穿着古代衣饰的演员在聊天、活动身体。一个村姑打扮的女孩走过来和我说话,我瞪着眼睛瞧半天,才认出是小杨。
“这打扮我都认不出来了。”
“看见晶晶了吗?她在化妆,我给你叫去。”
“不用,我见到她了。”
“这段时间没见到你,到哪儿跑买卖去了?”
“哪儿也没去,在家忍着呢。你也不来看我。”
“呦,说得多可怜。”
我问小杨是不是该毕业分配了,她说演完《屈原》就分。我问她能不能留北京,她说够呛,文化部有个文件,凡边疆少数民族地区来的,分配时优先考虑地方要求。她那个团又抓住她不放,怎么说都不成。
“搞艺术,还是北京好,机会多。”
“当然了,还用你说。”
“晶晶能留北京吗?”我缓缓问。
“她嘛,差不多。”小杨看了我一眼,说有家声望很高的歌舞团提出要她。
“其实分哪儿都一样。”我喜笑颜开,不腰疼地说,“北京人才济济,地方一枝独秀,也是各有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