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今天肯定要去参加刘副参谋长的追悼会,”季有铭喃喃地说,“所以我特意跟团里请了一晚的假,我想我们应该谈谈。”
钱国庆点点头,说:“其实我也希望能跟你见面谈一次。我听说你和小白快结婚了?”
季有铭点点头,说:“是,本来准备就这个月,但现在只好先往后推一推了。国庆,我和小白的事情希望你能原谅我。我不是有意要跟你过意不去,我和她确实是偶然的巧合。而且,怎么说呢,我是在证实了你们俩确实掰了以后,才跟她有来往的。几个月以前我找过王姗姗,本来想让她跟你解释一下,可是她拒绝了。国庆,我是真舍不得你我这十几年的友情。就算我和白群丽的事情伤害了你,我也希望你能看在十几年交情的面上真心地原谅我!”
钱国庆被季有铭的真诚感动了。他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季有铭没有什么对不起他钱国庆的地方。这些日子以来,那个日夜陪伴着他精神世界的瞎子教会他懂得了很多人生的哲理。他心灵的视野在瞎子的心灵世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扩张,他发现自己开始变了,变得超然而又世俗了。
“别说了,有铭,”钱国庆笑笑,说,“这十几年咱俩没少闹过别扭,只是这次的时间稍长了点儿。你今天要不来,没准儿哪天我肯定也会找你的。不说了,咱俩没有谁要原谅谁这么一说。我听说了你和小白准备结婚这事儿以后,我为你感到高兴,真的!我这不是什么漂亮话,我是真心的。”
“谢谢,国庆,”季有铭如释重负地笑了,“有酒吗?”
钱国庆站起来,从书架里掏出一瓶“老白干”,笑着说:“幸好这段时间我戒了,要不然今天还真没你喝的。”接着他又从床下摸出了两个罐头,“我没法跟你这个当副团长的比,就这么点存货,凑合吧。”
第七章结婚大喜(3)
两人就这么喝着、聊着,渐渐有了些醉意。话题从侦察连相识一直聊到刘副参谋长的追悼会,对往事的追忆让他们很快又找回了失去的信任和友谊。季有铭说,如果他要是不把心里话跟钱国庆都说出来,总有一天会被憋死的。自己当初跟江小玲好着好着就走火入魔了。现在想起来,这都是命中注定的。谁能想到江小玲跟孙力成了夫妻,王姗姗跟边防团长结成了鸳鸯?他季有铭居然跟自己铁哥们儿的前女友好上了,真不可思议。他这一辈子尽遇上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有时候想起来真像是一场梦,弄得人眼花缭乱,莫名其妙。刘副参谋长的死让他又想起了“是不是”和其他牺牲的战友。他说自己也想开了,活着就得尽量舒心一点,别那么事事看不开。季有铭很关心钱国庆对自己今后生活的打算,他认为钱国庆再这么下去无疑是在亵渎生命。
“国庆,你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季有铭站起来说,“这男人一过三十,就觉得这日子蹭蹭地往前蹿。你今年29,等一过了明年你就明白了,那简直就跟他妈坐上了火箭似的,一晃眼,吧唧一年就没了。”
“你呀,我看你是刚刚过上了几天好日子,一舒心,当然就觉得生命短暂了,”钱国庆笑着说,“对了,你和白群丽好到什么程度了?”
季有铭尴尬地笑笑说:“你用不着这么拐弯儿抹角地挤兑我……”
“嘿,你什么意思呀?我怎么就挤兑你了?”钱国庆问。
“拉倒吧,钱国庆,你我十几年了,你现在心里想的什么,我还能看不出来?!”季有铭弯腰盯着钱国庆的眼睛,诡诈地说:“我告诉你,到目前为止,白群丽同志还是个百分之百的处女!你满意了吧?”
钱国庆一歪头,避开了季有铭的眼光,讪讪地笑着说:“你太敏感了,我不是那意思。”
……
天已露出了灰蒙蒙的晨色。季有铭看看表,说他该走了。临走以前他还得去跟白群丽道个别。钱国庆一直把季有铭送到了白群丽的宿舍门口,分手时两人相视了好一阵子,最后他们无声地笑了。
钱国庆对着季有铭的胸口轻轻地擂了一拳,然后转身走了。
和季有铭的别扭消除以后,钱国庆的心情有了明显的好转。他小说里的那个瞎子随着故事的发展,也步入了而立之年。瞎子未来的命运,在钱国庆的笔下变得很不明朗了。按照最初构思的故事梗概,瞎子只能活到50来岁,且见光就死。然而,钱国庆现在对瞎子产生了一种另类的情感,他不忍心让瞎子就这么死在自己的手里。可是如果瞎子不死,这个故事也就失去了灵魂而没有任何意义了。他苦苦冥思,希望能够找到一个既不破坏故事的灵魂,又让瞎子能够逃脱死亡悲剧的结局。在这个过程中,钱国庆却悟出了一个令他失望的道理,他发现那些受到千千万万善男信女敬慕的悲剧大师几乎无一例外,他们自己的一生本来就是悲剧,而且个个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地折腾、虐待、残害他们故事里的一个个可怜、无助的人物。他们成了故事王国的暴君,主宰着那里面所有人的命运,孤苦伶仃、饥寒交迫、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横尸街头、断子绝孙等等人间的灾难痛苦,任由大师们随意降临给他们笔下的任何一个人物。大师们用外表虚伪的善良,来掩饰自己肆虐成性的狼心狗肺和对人类社会的仇视与不满。一想到这些,钱国庆竟然就有了要改变瞎子命运的神圣的使命感。
看到一天到晚神经兮兮、自言自语的钱国庆,孙力有些担心了。他告诉江小玲,自从钱国庆开始写小说以后,变化越来越大,经常发愣出神,还自言自语地念念叨叨,基本上跟神经病没什么两样。再这样下去肯定要出问题。江小玲对孙力的危言耸听也只是一笑了之,她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小丈夫了。
“你还别不信,江小玲同志,”孙力点上一支烟,又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你的梦中情人快成神经病了。”
“你就惟恐天下不乱吧你,”江小玲一边忙着收拾屋子,一边和丈夫聊天,“没听说写书能把人写成神经病的……”
“你这可就不知道了,写书写成神经病的人那太多了。古今中外,举不胜数,最后把自己写疯了,要么自杀,要么杀人……”孙力说。
“那你看,钱国庆最后是要自杀呢,还是要杀人呢?”江小玲问。
“啧,这很难说,”孙力一本正经地想了想,说,“按理说,一般情况下都是写出名了才疯的。可老钱同志要是提前就把自己写疯了,那可就太可惜了。”
江小玲“扑哧”乐了,说道:“你这话要让钱国庆听见了,我敢肯定,他就是疯了,也是杀人的那种疯子。而且首当其冲的就是你孙力,你可要当心哟!”
孙力也乐了,说:“我估计老钱同志还不至于对我下手,倒是王姗姗和白群丽得小心一点。哈哈……”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拿钱国庆开着玩笑。这种无忧无虑的婚后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孙力无忧无虑的性格。在孙力的熏陶下,江小玲的性格有了很大的改变,她变得开朗、宽容了,甚至还懂得了用幽默来对待生活中烦杂琐事。自寻烦恼其实是一切烦恼的根源。自从和孙力相识以来,她几乎就没见过孙力有真正发愁的时候。孙力的脾性极富柔韧,就像一块煮不烂、砸不碎的橡皮。于是江小玲给丈夫取了一个很幽默的外号——孙橡皮。孙力亦庄亦谐,还给妻子一个更幽默的称谓——橡皮婆娘。乐得江小玲自己“咯咯”笑了半天。
关于钱国庆是否会变成疯子这个问题,成了孙力和江小玲一连好几天的话题。江小玲坚持认为,钱国庆以前就有点神经兮兮的,跟写不写书没有关系。而孙力则认为,钱国庆以前倒还正常,就是因为写瞎子才成了这样。孙力提议应该给钱萨萨写封信,把她哥哥最近的反常表现通报一下,也算是尽到了做朋友的责任。江小玲怀疑孙力是在找借口,企图给自己的梦中情人建立通信往来。孙力矢口否认老婆对自己的无端指责,说你太自私、太狭隘,眼看着自己的梦中情人变成疯子而无动于衷……
孙力最终说服了江小玲,但信的内容得两人共同构思,并由江小玲亲自执笔。
第七章结婚大喜(4)
这天,钱国庆和孙力分别同时收到了一个包裹。两个包裹都是钱萨萨寄来的,里面的内容也几乎完全一致:一条中华烟、一包半斤装的上海奶糖和一封信。一个星期以前,钱萨萨和胡安川在成都锦江宾馆正式举行了婚礼。钱国庆的信里有一张新郎、新娘的合影照。身披雪白婚纱的钱萨萨幸福地依偎在一身绅士行头的胡安川的怀里。孙力嘴里嚼着奶糖,拿起照片仔细地欣赏起来。
钱国庆没把信看完,便冲孙力嚷开了:“哎,我说孙橡皮,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呀?谁让你给钱萨萨写信的?”
孙力若无其事地一边看着照片,一边说:“我没写,是江小玲给她写的。她写信的时候问我,你最近都在干嘛,我说你在写书。这有什么呀?”
“多管闲事!”钱国庆随手将一块奶糖砸在了孙力的后脑勺上。
“哎哟,钱哥,你这是干嘛呀,”孙力夸张地叫道,他弯腰把糖拣起来,剥了纸放进嘴里,笑着说,“江小玲是够讨厌的,我也骂她是多管闲事。写就写呗,还把我的名字也加上,简直莫名其妙。”
钱国庆斜眼看着孙力,想弄明白这家伙说的到底是不是实话。
“钱哥,您别这么看着我,没用,”孙力站起来,把照片还给钱国庆说,“您呐,您要是有什么意见呢,您最好冲江小玲提,别冲我,是吧。如果您觉得不好意思当面跟她提出来,我可以替你向她转告,保证一字不拉,怎么样?”
“你少跟我来这套,”钱国庆小心翼翼把照片装回信封,说,“用‘狼狈为奸’来形容你和江小玲现在的关系一点也不过分。”
“嗯,您说得有道理,”孙力点点头,又问,“就让我转告这句?”
“滚蛋!”钱国庆无可奈何地走到一边去了。
孙力乐了。他知道,钱国庆拿自己没辙。
说来也怪,自从钱国庆收到钱萨萨的来信以后,那种神神道道的表现还真收敛了不少。孙力分析,估计钱萨萨也不赞成老钱同志不务正业,写什么小说。江小玲则不以为然,钱国庆是何等固执的人,他能听钱萨萨的?孙力说,这你就不懂了,钱国庆现在还就最待见他妹妹钱萨萨。俗话说得好呀,一笔写不出两个“钱”字。老钱同志固然固执,但那钱萨萨也不是省油的灯。这灯虽说它不省油,可它亮堂呀,它能照亮老钱同志阴暗的心灵。看来你的梦中情人有救了!江小玲回敬他说,是啊,这都是你那位太阳一样的梦中情人的功劳。可惜的是,人现在嫁人了,你的美梦也该破灭了吧。孙力说,您放心,她结她的,我做我的,这梦一时半会儿还破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