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不说了,”季有铭并不掩饰自己的失望,说,“我知道我说了那么多对你也没用,也许你还会认为我这是在‘装丫呢’,随你怎么想吧。我要不说出来,憋在心里又难受。你是不是觉得咱俩这哥们儿越交越抽抽,越交越没劲了?”
“你看你想哪儿去了,”钱国庆言不由衷地急忙辩解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我现在实在没有心思考虑那方面的事。要不人都说缘分呢,我这是缘分未到,只能暂时独自漂流了。我看你们很幸福,真心祝愿你们白头偕老!”
季有铭摇摇头,深沉地说:“国庆,你变了。”
“我?”钱国庆一怔,“我变了吗?”
“是,只不过口是心非的技巧你还没学到家,”季有铭显得很扫兴,说,“也可能是我变了。算了,喝酒!”
喜酒喝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喜气可言了。钱国庆意识到自己和季有铭之间从前那种无话不谈、无怨不表的坦诚不存在了,他甚至没了跟季有铭争论下去的欲望。一开始被白群丽落落大方而感染的心情也随之烟消云散了。也许季有铭是对的,他们都变了,变得相互之间难以理解和无法沟通了。季有铭所说的口是心非就是虚伪,而此时用虚伪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感情是钱国庆唯一的选择。钱国庆认为季有铭也很虚伪,只不过季有铭表现得比较高明,他是在用虚伪的同情和虚伪的真诚来表现自己对别人的关心和爱护。他想起了自己在《死亡的光明》中描写瞎子的一段话:“……小时候,父母曾天天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行走,他能够从他们的手上感觉到父母的喜怒哀乐……后来,他靠着与别人握手来辨别人间的冷暖善恶。他的手成了他认识人生和社会的最重要、最精确的感官,也成了他判断世间是非真伪的依据。瞎子能记住每一个跟他握过手的人,而且能准确地判断握手人的性别和岁数,以及别的一些只有瞎子自己心里明白的秘密。但瞎子从来不替别人算命,因为他唯独对自己的手没有感觉,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是善人还是恶人,他除了知道自己的年龄和性别之外,他对自己做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定论……”
第七章蜜月期间 (3)
季有铭不明白钱国庆为什么会对自己的一番肺腑之言如此轻蔑冷漠,哪怕他跟自己争吵或者反驳几句也好呀?可从钱国庆那一脸麻木的表情中他看到的只是倦怠和失落。他原想借今天的机会,希望让钱国庆明白他季有铭在春风得意的时候并没有忘记他这个朋友,他想把自己的幸福分享给钱国庆,用事实向他证明,幸福是简单的,也是可以降临到每一个人头上的。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良苦用心换来了这么一个冰凉而又尴尬的结局。
钱国庆收到了一封电报,上面只有四个字:姨夫病危。
孙力看着一脸阴沉的钱国庆小心翼翼地问:“你姨夫是谁?”
钱国庆没有回答,他在考虑是否尽快回内地休假。一个月前他的假期就已经到了,他原想等完成了《死亡的光明》以后再说。前几天钱萨萨也来信催他最好能够早点回内地休假。这些日子整个国家突然乱了套,从西藏到内地,似乎一夜之间人们都疯了。每天从电视里看到的新闻都是些与“文化大革命”极其相似的画面和内容。钱国庆实在不能理解怎么会突然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呢?全国的大学生都往北京去了,还有一些居然绝食不想活了。改革开放不是搞得好好的吗?怎么又来“文化大革命”那一套了?据一些刚从内地休假回来的干部们讲,眼下“革命”两个字又成了最时髦的口号了。内地许多城市的大街上天天聚集着成千上万革命的人,主要以大学生为主,而且局面也变得越发不可收拾了。
“你准备休假?”孙力问。
钱国庆点点头。
“内地现在这么乱,回去干嘛呀?你姨夫也是,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我听说现在又跟“文化大革命”那会儿一样了,都乱套了。唉,你说现在这些人他是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瞎折腾什么呀?我小舅给我来信说,他的生意全完了。要的货进不来,卖的货出不去,都快急出病了。对了,你姨夫是不是给急的呀?”孙力说。
“你别跟我这儿瞎起哄,他有什么好急的?!”钱国庆沉吟片刻,说,“我得回去,也许老爷子这回怕是熬不过去了。”
因为局势动荡,胡安川公司近期的几笔业务几乎全部陷入了停滞。他跟在美国的两个叔叔,也是公司的股东,通报了国内现在的形势,以及公司目前所遇到的困境。如果情况继续恶化下去,公司将被迫全面停止商业运作,由此而造成的后果将不堪设想。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面对这场迅猛汹涌的运动,他除了呆在一旁干瞪眼,别的什么也干不了。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太熟悉不过了,昨日的记忆跟现实完全重叠在了一起。
他不顾钱萨萨和央金的极力阻挠,几乎每天都要到运动最热闹、最激烈的地段去走走。他想弄明白参加这场“革命”的人们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他们的目的是什么?热情有多高?又能持续多久?渐渐地他发现一切都是盲从的,杂乱无章的。他曾经跟好几个不同岁数、不同职业、不同社会地位的素不相识的男男女女站在路边上聊过。“幸灾乐祸”是一种最普遍的心态,可这种心态的存在又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和莫名其妙。
央金说她的好多同学都去参加运动了,还有的参加了绝食请愿。央金同宿舍有个很要好的女同学,执意要去参加绝食,临行前央金给她从学校食堂买回来一大碗红烧肉,让她先吃得饱饱的再去,如果中途饿了,再偷偷跑回来,吃饱了再去。可央金万万没有想到,那位女同学竟是愤然地将那一大碗红烧肉摔在了地上,并流着眼泪痛斥央金是个没有人性的糊涂虫。央金没想到这位平时温顺纤柔的好伙伴,会突然变得这么刚烈、暴躁,简直就像是着了魔似的失去了理智。央金失望地离开了学校,搬回胡安川家里住下了。
钱国庆一下飞机,就感觉到了整个城市都在颤动。他发现胡安川的车身两侧的倒车镜上奇怪地绑着两条红布带。他问胡安川,“你这是什么意思?”胡安川苦笑着说,“这是当前革命的标志。要没这玩意儿,寸步难行。”果然,钱国庆发现公路上来来往往的大小车辆都在不同的部位绑着各种色彩的布带,像是西藏随处可见的经藩,跟过节似的。
“又革命了!”胡安川无可奈何地哀叹道。
……
第七章蜜月期间 (4)
钱国庆见到了躺在病床奄奄一息的姨夫和站在一旁的姨夫现在的老伴儿,那个无论如何也无法跟姨妈相提并论的农村老妈子。
姨夫的意识还算清醒,他看见了钱国庆,吃力地抬起瘦弱的胳臂,拉着钱国庆的手,颤颤悠悠地说:“国庆,你回来啦。我还以为再见不着你了。姨夫这些天老梦见你小的时候,想你呀……”姨夫流下了眼泪。
钱国庆轻轻地伏在老人的身边,含着眼泪不住地点头。此时此刻他非常内疚,这么多年了,他除了每月按时寄点钱给老人,几乎连一封信都没写过。这个曾经替代了父亲角色的老人没有得到他应该得到的回报。钱国庆说不出一句能够安慰老人的话,他的良心受到了极大的撞击和折磨。小时候的那些往事又魔幻般地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大夫来了,说病人太虚弱,探视的家属应该马上离开。
钱国庆来到病房外面,拿出一千块钱交给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农村妇女。他对她说:“这钱你先拿着用。不过我要告诉你,这些日子我会天天来看我姨夫,你得把他伺候好了!”
“这你放心,你放心,”农妇接过钱,捣蒜般地点着头,说,“尽给他弄好吃的了,你放心吧。”
钱国庆心情沉重地回到胡安川的车上。
“你姨夫怎么样了?”胡安川问。
钱国庆摇摇头,说:“快不行了。走吧,明天我还得来。”
胡安川的母亲柳安美在家里为大家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
大家的心情都不太好。用胡安川的话说,国事家事都让人心烦。钱萨萨建议,吃完饭干脆都回军区大院家里——打麻将。钱国庆不会没有关系,可以和央金一头,搞个“合资企业”,加上她母亲,正好凑成一桌。
“你还会打麻将?”钱国庆看着央金,疑惑地问。
“央金是天才,什么东西一学就会。这段时间他们学院停课,天天跟萨萨在家学打麻将。有时候两人还跑回军区,跟老太太一起玩,手气好得不得了。”胡安川笑着说,“要不说这人学坏快着呢。央金,你可得留神别让麻将把你的魂儿给勾跑喽。这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你的功课哟,我可提醒你了。”
央金羞涩地笑了。她看了看对面的钱国庆,发现他正注视着自己。她说:“放心吧,我打麻将的时候只用一半脑子,另一半脑子就用来背英语单词,耽误不了。”
钱国庆被央金的调皮话逗乐了。他发现这次回来见到央金以后,自己的心态有些怪异了。央金在他的眼里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而且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看着她。央金脸上有一种吸引他目光的神韵。特别是她那极富感染力的笑容,像草原上的一条清澈欢快的小溪,纯净而又充满了活力。他和她的目光常常不期而遇地交织在一起,他能够感觉到从她那双透亮的眸子里散发出来的柔情和智慧。
钱萨萨提议回军区打麻将的建议最终是让胡安川给否定了。来日方长,今天钱国庆刚回到内地,明天还要去医院探望病入膏肓的姨夫。胡安川让钱萨萨今天先陪钱国庆回军区大院家里先安顿下来,等大家都适应了再提打麻将的事。
当钱萨萨和钱国庆回到家里时,钱萨萨的母亲已经早早休息了。兄妹各自梳洗完毕以后,来到客厅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钱国庆发现钱萨萨结婚以后有了很大变化,在她成熟、稳重的外表下其实掩盖着很重的消沉。尤其是当他们的话题涉及到胡安川的时候,钱萨萨的语气和表情显得十分暧昧。他很想知道她跟胡安川婚后的感情是否还跟从前一样。但钱萨萨好像并不愿意过多的谈论这方面的话题。她只是告诉钱国庆,这些日子由于公司的业务急剧滑坡,她和胡安川的心情都不太好。胡安川是个很能沉得住气的男人,尽管公司现在危机四伏,前景暗淡,但他从来不在钱萨萨面前表现出任何的不安和焦虑。这也是让钱萨萨深感忧虑的原因之一。作为妻子,不能替丈夫分担忧愁,她感到很失落。
夜已经很深了,钱国庆和钱萨萨都没有睡意。钱国庆极力想找些宽慰的话来排解钱萨萨心中的忧闷。他不知道钱萨萨和胡安川之间是否还有别的什么难言之隐,但他已经感觉到钱萨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