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奇怪地问:“其他州县不是一样也有救济吗?”
叶子颂道:“这个自然,恐怕救济还要多些。”
“这话怎么讲?”曾国藩不得不反问了一句。
叶子颂苦笑一声答道:“大人想啊,每次到济南领赈粮、赈款,东平的数额都和其他县一样。别县领五千东平也领五千,别县领一万东平也是一万。可东平是大县,人口比其他县多出三分之一。大人想啊,按人头分拨,东平的百姓和别县的百姓比比看,是得的多还是得的少呢?”
见叶子颂冷汗直冒,曾国藩便示意师爷扶他进内室休息。叶子颂先还不肯,后见曾大人出于真心,这才站起身,抱歉地拱了拱手,由文案师爷扶着,一颤一颤地进了内室。
一会儿,文案师爷便带着县丞、主簿、典史等官吏来见曾国藩。曾国藩就在官厅和各位一一见礼,这才移到叶子颂的签押房。
到了签押房,曾国藩让文案师爷抱过赈粮、赈银发放案底,按着历次赈银数目,先一个人细细地核查。
看着看着,曾国藩忽然糊涂起来。在他的印象中,几次的赈粮虽调于外省,但大多是麦子、黍子之类。但东平县放赈粮的账页上,却出现了红薯、芋头之类的字眼,提到麦子的地方除前面几页,后面竟然没有再出现过。黍子、麦子哪里去了呢?
曾国藩让人把钱谷师爷叫来,要问个究竟。
钱谷师爷的衣着比叶子颂还不如,五十几岁的年纪,几根黄胡子扎在下巴,微微地翘着。干巴巴精瘦瘦,也像要病倒的样子。见人也还恭敬,尤其讷于言,不问不多说一句话。
钱谷师爷恭恭敬敬给曾国藩请了个安,便垂手立着,等着发问。
曾国藩指着账册道:“据本部堂所知,朝廷从没有往山东调过红薯赈灾。可这案底上,却几乎不见粮食,除了红薯就是芋头,还有几百万斤的桑树、榆皮。本部堂越看越糊涂,只能问问三尹。”(三尹是对师爷、主簿之类幕僚的一种尊称。)钱谷师爷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回大人的话,这都是叶父母的主意。浙江、安徽各省这两年红薯大收,芋头也卖得烂贱。朝廷下拨的粮食能救一时之急,但不能济久远之困。叶父母就着人将赈粮如数高价卖掉,然后又从安徽、浙江等地买了红薯、芋头、榆树皮,这才保得东平百姓顿顿能有红薯汤喝。”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道:“你下去吧——,不知叶明府病几时了?”
钱谷师爷答:“叶父母的身子骨这半年来一直不爽,近期有些严重了,又不肯破费银子请郎中,一直熬成这个样子。”
曾国藩点点头,望着钱谷师爷慢慢地退出去。
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67节 真是让人羡慕呀
不大一会儿,文案师爷又扶着叶子颂来到签押房。
曾国藩刚要讲话,叶子颂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说道:“下官有罪!下官有罪!请曾大人如实向圣上禀告,下官认罪!”
曾国藩一愣,忙问:“不知叶明府何故如此?”
叶子颂喘息了一下道:“下官擅自做主将赈粮换成了红薯、芋头,坑了东平百姓。下官这样做,还不是欺君之罪吗?”
曾国藩一把拉起叶子颂道:“叶明府,你为东平的百姓做了件大好事啊!山东各州县能都像东平这样,百姓何至于去外省逃荒啊!——古话讲得好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百姓有口红薯汤,也不肯离开窝呀!”
叶子颂站起来后,哽咽着说道:“谢大人夸奖。下官已给巡抚衙门上了‘欺君罔上请求处分’的请罪函,相信这一二天内,新官就该到了。——大人一到就忙着查赈,水都不曾喝一口。下官让厨下熬了锅芋头红薯汤,请大人好歹喝上一碗再办事吧。”
曾国藩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了,就站起身,同着叶子颂走进县衙的饭厅。
主食果然是红薯和着芋头的汤,但曾国藩的面前却多了碗白米饭,随行来的几个人面前也都摆了半碗红糙米饭。
曾国藩把白米饭推给叶子颂,道:“叶明府,你在病中,这碗饭该由你吃。”
叶子颂苦笑一声道:“下官打小起就多灾多病,不是一碗白米饭能补过来的。——大人只要不嫌弃,下官就心满意足了。”
曾国藩没有动那碗米饭,却一连喝了三碗红薯汤,这才放下筷子,道:“官吏面有菜色,百姓之幸也。东平的百姓有福啊!”
叶子颂没有言语,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面前的红薯汤。
饭后,曾国藩略歇了歇,便依着赈粮发放的名册,让衙役分头找了几个受赈的人,问了问所领红薯、芋头与册上是否相符,倒是一斤一两都不差。
曾国藩这才歇息,准备第二天起程赶往下一县。
下一县即是汶上县,汶上县的知县是河南进士洪财。
曾国藩赶到汶上县县衙时,洪财带着县丞、书吏、师爷等一班人已等候多时。
曾国藩看那洪财,五短身材,四方大脸,白净的面皮,三十多岁,穿着整齐的官服,踌躇满志的样子。
礼毕,归座。
洪财当先问道:“曾大人一路劳顿,是我汶上百姓再造父母。下官在后花园备了薄酒素菜,望大人用了再办公事不迟。——大人,您老请吧。”
曾国藩来到后花园的饭厅,见漆红的桌面上已摆了四盘四碗,都扣得严严实实。
曾国藩一落座,便马上有人走过来撤掉罩在碗盘上面的罩子,却是四样荤菜、四样素菜,鸡鸭鱼肉倒齐备得很。接着又端上来十几样热菜,这才开席。
曾国藩是滴酒不沾的,洪财也不勉强,大家就都吃白米饭。
饭后,已是午后时分,曾国藩却不忙着看洪财亲自捧上来的赈粮发放案底,而是不声不响地带上同来的戈什哈,来到大街上各处看一看。
汶上是山东最小的县,但看街容、街貌受灾却最重。店铺是全部关上了栅板的,大街上冷冷清清,偶尔走过来几个破衣烂衫的人,也是扶老携幼穿街而过,一问都将逃往城外去。
曾国藩慢慢走出不算大的县城。
出县城半里左右,便是一个拥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落。曾国藩等人连走了十家,屋内都是空空的,好不容易在第十一家碰到了一个卧床不起的老人,却又哑又聋,好像也挺不长久了。
快出村子的时候,才碰到一个坐在门前晒太阳的人。那人长长的头发,约有五十岁的样子,一问,才三十岁,名叫二混混。
曾国藩问二混混:“村里的人都干嘛去了?”
二混混白了白眼睛,见是当官的人,才懒懒地答:“逃命去了呗!这年景,总不会是出去挖宝。”
曾国藩又问:“都逃命去了,朝廷给的救济粮食谁领呀?”
二混混霍地站起身,忿忿地答:“俺庄的人啥时候见过朝廷给的救济粮呀?——能吃上粮食哪个往外跑!”
曾国藩笑着问:“你怎么不逃命去呀?”
二混混道:“俺窑里还有三斤地瓜呢,等吃了再走。——不走等饿死?”
曾国藩问:“这是个什么庄啊?”
二混混往村头不远处的一块石碑一指,便又一声不响地坐下去,显然是不想再消耗体力了。
曾国藩顺着二混混的指头放眼望去,见石碑上明晃晃地写着“虎跳”二字,想来就是庄名了。
看看时辰不早,曾国藩等人回到县衙,洪财已早早备了饭正等得焦躁。
一见曾国藩走进来,洪财一连声道:“曾大人,您老可吓死下官了。——汶上正闹会匪,要拜客打声招呼,下官带人也好侍候!这要有个三长两短,可不是要下官的命!”
曾国藩冷冷地答道:“本部堂是第一次来汶上,只是随便走走,洪明府太客气了。——洪明府在灾荒之年还能保养得这么好,真是让人羡慕呀!”
洪财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大人的话,下官也是托皇上的福,全赖赈粮拨得及时,总算没有饿着肚子。”
又谈了一阵闲话,便吃晚饭。
曾国藩以腹泄为由,坚决不吃大鱼大肉。
洪财只好让厨子给曾国藩单炒了盘藕片,连同白米饭,一齐端到签押房,亲自侍候,看着曾国藩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这才招呼人过来收拾,自己也才退出去,到饭厅用饭。洪财吃
的自然是大鱼大肉,但没敢沾酒。
饭后,曾国藩拿过早已摆放整齐的赈粮发放案底,一册册地看起来。看过了几册,但见人名清晰,数目昭然,一村一屯,一都一甲,都明明白白。
曾国藩在心里赞叹一句:“真不愧是两榜出身的人,办起事来果然明白!”
曾国藩随便点了城关的几个人,让侍候在门外的衙役们传来问话。人到后,一个一个地问下去,所领与所放倒是丝毫不差。曾国藩更加暗暗称奇。
第二天,曾国藩早早便让人到“虎跳庄”去唤地保问话。
不一会儿,虎跳庄的地保便来了,那地保一进签押房就给曾国藩请安。
曾国藩细看那地保,见是个留着短须的汉子,大大的眼睛,亮亮的额头,五短身材微胖,打扮得比较整齐,谈吐声音洪亮。看那架势,不像乡间的地保,倒像个十足的千户。
顿了顿,曾国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地保很响亮地回答:“回大人的话,小的叫麻三。”
“哦,”曾国藩点点头,又问,“麻三啊,本部堂要问你几句话,你须老实回答。知一说一,是二说二,明白吗?”
“这是自然,”麻三应道,“麻三是早就知道曾大人这名字的,大人只管问来,小的如实回话便是。”
曾国藩就笑着问道:“麻三,你在哪村哪屯做地保呀?”
麻三一愣,反问:“大人难道不知道吗?”
曾国藩笑道:“本部堂当然知道。你是龙爪乡麻家庄的地保嘛。”曾国藩用手指着册页轻轻念出声来:“对不对呀?”
麻三咧咧嘴一笑道:“大人说得一丝一毫都不错。”
曾国藩没有言语,站起身走出签押房,门外奉洪财之命侍候的人正在交头接耳地小声谈着什么,一见曾国藩出来,便全打住不说。
曾国藩轻轻招了招手,把当值的叫到身边道:“随我进来。”
当值的衙役马上过来。
曾国藩没有言语,转身进了签押房,衙役随后跟进。
曾国藩坐下,用手指着麻三对衙役道:“老兄啊,咱们汶上县的龙爪乡麻家庄在哪里呀?”
衙役深施一礼道:“回大人话,小的在衙门当差,也有二十几年的光景了,不曾听说龙爪乡有个什么麻家庄。大人敢是在和小的说笑话吧。”
曾国藩笑对麻三道:“麻三哪,你是哪个庄的地保啊?你和差官说一说。”
麻三立时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请大人恕罪!”
曾国藩立时眯起三角眼,一字一顿说道:“麻三,你是何方人氏,为何要冒充‘虎跳庄’的地